夜阑,星河明灭点点,此时已是深秋,夜风初露寒冬的端倪。而东宫外的台阶上,少年披着件薄袄,嘴边还止不住呵着白气,来回踱着步子,四下宫灯幽冷如萤火。
见有人影来报,少年顾不得礼数,敛起薄袄,径直迎上去了。
“启禀殿下,九公主没去过公主府,卑职寻不见九公主,请殿下治罪。”
少年问道:“父皇知道了吗?”
“贵妃娘娘忧心陛下惊惧会伤了龙体,所以暂时瞒了下来。”
“这如何瞒得住?母妃不怕陛下治她欺君之罪吗?”少年有些沉不住气了。
来者道:“娘娘如何不知道,但是殿下,九公主乃是与您一同出的宫,陛下若是追究起来,您逃不了干系。您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尚未想过,”少年沉下了肩膀,“若是九妹遭遇不测,这责本该是我来担着的。”
来者却沉声道:“殿下切不可遂了那幕后之人的愿!”
这本就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老皇帝痛失爱女心死神衰,皇太子必遭问责,帝位空悬,免不了一场动乱。
……
好在最后,九公主安然归来。
回来后,一身红裙的小公主跪在中辰殿前请求父皇允她入军营习武,义无反顾。
任是谁劝都不听,而且她还放着都城之郊的军营不去,执意要去远离京畿的外祖父的军队中历练。
莫枢礼也不是没问过她其中缘由,起初小公主爱答不理,后来便成了插科打诨答非所问。
莫裳月动身的前一天,老皇帝为公主践行,席间莫枢礼得空问了她:“边关不比都城,月儿妹妹想好了?”
“可这都临行了,月儿就算没想好也晚了啊。”莫裳月眉眼弯弯,声音里还是不脱稚气的奶音,“不过,月儿是想好了的。月儿的母后就是在边关长大的,月儿想去那儿看看,想看看那儿的天是不是比都城的广阔些。太子哥哥,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这飞阁流丹琼楼玉宇的百里繁华,他厌倦了吗?
这都城小小的片天,他没看够吗?
“那你就不想念这儿爱你的父皇、母妃还有我这太子哥哥了吗?”莫枢礼笑道。
莫裳月下巴搁在铜樽的小兽头上,侧过脑袋来,眨眼道:“可是最后无论是谁都将离开月儿的。”
那晚在这之后的话,他都不太记得了。
或许皇妹是长大了,但是莫枢礼总觉得,他的小九妹妹,他的月儿妹妹,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莫裳月见莫枢礼失神,心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陛下还是在自责吗?”
莫枢礼的眼神渐渐从遥远的回忆被拉回到了当下,如同往常一样乌黑明亮,但是却深不见底:“朕所愧疚的是什么,月儿你要清楚。”
莫裳月只是低头回道:“其实陛下,臣妹早就不怪您了。”
“是不是因为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抛下月儿,都会离开月儿,多以月儿干脆对什么都不再期待,不再希望了是吗?”
错愕,继而是酸涩,莫枢礼所说的这句话,为何如此熟悉?
恍惚间,莫裳月看到觥筹交错的筵席之间,父皇拉着自己的手,被热泪微微沾湿的已经有些窈陷的眼眶,和低沉沙哑的叮咛嘱咐声;看见母亲扯着风筝丝线的手,从病榻前挣扎起来揽着她的臂弯;看到了莫枢礼坐在水池边粘着花灯的模样;看到了欣贵妃攥着她的手腕,将蜂蜜灌进青梅罐头……
莫裳月摇着头道:“臣妹不知道。”
“你不用知道这些,”莫枢礼静静道,“你只用知道,你是东魏莫氏的嫡公主,东魏的倚仗,也应相信东魏莫氏不会弃你、欺你。”
“而朕唯一愧怍的,就是给皇妹的担子太重了。”
一番话让莫裳月如堕云雾,即使莫枢礼离开后,她仍然止不住揣摩着,连留下来陪公主解闷的霍休宁也一时间不太能明白这东魏天子的意思。
他望着亭亭而立的莫裳月搭弓上箭,开臂引弓时,道:“公主,容可容得我问些话?”
莫裳月此时正凝神屏气地瞄着箭镞,并不作答,霍休宁也从箭筒里攥出一羽箭头,累上弓弦,自顾自道:“公主不觉得皇上说这些话应当避着在下这外邦质子吗?”
莫裳月手上箭已离弦,她稳稳架着弓,右手还停留在身侧,直至眯眼看见箭头扎入箭靶中心,方才悠悠回到:“没想到王爷还知道自己是个外邦质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