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晟永熙七年。
六月,文昭帝驾崩。
同年九月,太子平乱,承继帝位,改年号永兴,尊皇太后苏氏为太皇太后,母后李氏为皇太后。
永兴五年,二月十九。
帝逢年岁,适值嫔纳,遂以诏天下,广选秀女,以充后宫。
圣旨一经宣布,全国地方大选便如火如荼地进展起来,凡适龄的官家小姐,除自愿参与女官考核者,具得采选。
宁远县。
“这写的啥啊?给俺说道说道呗,俺不识字儿。”
“陛下要选秀了。”
“让让,让让,都看不到了!”
“你挤什么挤,有辱斯文!”
“当皇帝可真幸福,俺都讨不着婆姨。”
……
一群人挤在县衙张贴告示前,七嘴八舌地说道着。
不远处,一辆马车慢慢驶过小巷。
人群中很快溜出一个小厮,走至马车旁,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果然如小姐所料,小的先恭喜小姐了。”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去徽风楼。”
一道细微的女声从马车中响起,脆若银铃,却又在这娇俏之中透露出不同于年龄的镇定成熟。
仿若寂静之中掉落的银针,转瞬即逝。
马车也慢慢驶去,只余下那帮仍在看热闹的百姓。
纪府,后院。
纪行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看着后院的荷花池,时不时地抚摸自己的胡须,兀自叹气。
一三十岁上下的美妇人体贴地给纪行简按摩。
“老爷,回来之后就无精打采的,陛下派来的监察大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他下一年还会回来的,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如科考举子般昼夜苦读,愁也愁也——”
纪行简说罢更是摇头慌脑,满面愁容,一把甩开美妇人的手,“行了行了,这按摩是有章法的,你一股脑地在我头上乱按,弄得我是心烦意乱。”
美妇人有些懊恼,刚想说些什么,一道略威严的声音传来——
“老爷自个儿苦恼,干她何事?”
话音刚落,纪行简瞬间起身,恭敬站好,只是脑袋愈发耷拉了。
“曦瑶,你来了。”
女人云鬓高绾,碧玉簪和玉步摇两相映衬,一身月白长裙,点缀着几株含苞待放的莲花图纹,外披水蓝色轻纱,双眼透露出清明之色,即便岁月的痕迹爬上脸颊,仍无法掩盖她的美丽。
女人一出场,便同纪行简身旁美艳的妇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足可见其气度。
“你先下去吧。”纪行简见状挥退下身旁的美艳妇人。
待女人走远,沈曦瑶微微撇眉,对着纪行简闪过一丝嫌弃之色,“书是读不尽的,老爷到了这个年纪,越要上进。”
“好了,曦瑶,这些道理我都懂。”纪行简又是一阵摇头叹气,“最近监察愈发严明,我这总是要懊恼一下嘛。”
沈曦瑶见他这幅不求上进发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妾身倒是不想管这些,只是,你整日愁眉苦脸不求上进,反倒是比不上弦思刻苦用功些。”
听到沈曦瑶提到自家女儿,纪行简嘿嘿一笑,讨好地靠上前,“弦思那可是随了夫人,自然优秀。”
“你可听说皇上要采选秀女之事了?”沈曦瑶见纪行模样乖顺,心中的烦闷压下了些。
“略有耳闻。”纪行简眯起眼缝,扶上沈曦瑶的手,“说起来,弦思也在入选名册上,夫人怎的突然提起这个来了。”
自家的女儿,心思一贯是个野的,若是夫人是为女儿担忧,问自己此事倒也正常,只是她这般模样,倒像是想替弦思问些什么。
莫不是她真想进宫谋些什么?
当今那位太皇太后苏氏,那可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介小小女官生下龙子,封为妃妾,助儿子夺嫡登位、独揽大权。
弦思幼时,最喜欢听她的故事,他这当爹的还能看不出来她的野望么。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今陛下以雷霆手段生生夺了苏氏的大权,说句难听的,当年苏氏能掌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其子,也就是先王资质平庸,不堪大任,苏氏方能插手朝政。
他瞧的真切,先王的性子,怕是被苏氏后天养废的,连亲儿子都能下此手,不可谓不心机。
但就是苏氏这般有心机的人,手中权利都被今上撸了个干净,弦思有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
当年远离京都,来到这偏远的宁远县上任,也不过是想躲离朝堂纷争,若是弦思真的下决心想争一争,他重回京都,是否可以再进一步……
如此想着,纪行简的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另一边,徽风楼。
“小姐,到了。”
“嗯。”
话音落下,车帘缓缓掀起。
纪弦思一袭湖绿色纱裙,玉簪轻挽,缀着的流苏随着身子的晃动而摇摆,宛若新荷上滴落的雨珠,同女孩的那双清亮含情的双眸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媚意,勾人心魄。
这一番明艳娇俏之容,与其母沈曦瑶相较,更胜三分。
因着日头渐晚,此刻徽风楼迎来往去的并不太多,店小二见纪弦思下车,忙堆笑着迎上前去,“纪小姐您可来了。”
“里边请——”
纪弦思见状不做停留,跟在小二身后上了二楼雅间。
推门而入,只见男人懒散地躺在交椅上,依旧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道袍,手执一把蒲葵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这般有气无力的行事作风,却反倒愈发衬得他面冠如玉,慵懒随性。
饶是见过离先生许多次,纪弦思也不免会被“美色”晃眼。
她很快便回了神,朝离先生行礼入座。
“来了啊。”离先生眯了眯眼,似是才刚睡醒的模样,手中的蒲葵扇随意搭在脸上,“不知不觉,居然这么快就到咯。”
“你爹那边,可敲打好了?”
“先生放心,来此之前,我已然交代母亲替我言语,照父亲的性子,想必已然意动,只消回去透些底,他会愿意的。”
“你爹这人,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怕轻易是不肯愿意的。”离先生拿开脸上的扇子,仍是松散的模样,眼波流转间已然有了几分试探。
“可纵使我爹爹心计再深,选秀一事已然板上钉钉,他无力阻止。”只消让他知道自家女儿的打算,且此事已无法回头,他难道不会愿意搏一搏?
纪弦思对上离先生探究的目光,很是自信。
离先生自然也听出这弦外之音,不由轻笑,“你倒是连自家老子也算计进去了。”
“你的长相性格无一不贴合陛下的心意,选秀期间不要整其他的幺蛾子,他不喜惹事的女子,日常言行都要注意,除了你的贴身丫鬟,周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陛下的眼线。”
“你是不知道,刚查到眼线数量的时候,我都觉着心惊,这要是组成个小军队,不妥妥地能发展成一个新的余家军啊。”
听着离先生吐牢骚的话语,纪弦思低下了头,仿若未闻,只凝视着手中的茶盏。
瓷白的杯盏中,茶汤柔和深邃,如夏日最后一抹晚霞,泛起潋滟柔光。
无论何等深邃,茶面始终波澜无惊,唯有轻微晃动,方才点起波澜。
若是这手一抖,再好的茶水也要倾覆而出,就此落入凡泥。
“所幸这徽风楼,还在我掌控之中,不然真变成哑巴,就难受咯。”离先生随意地一挥手中的蒲扇,自顾自地说着话,随后似是不经间地说道,“你那位好友,也许久不来徽风楼喝茶了,想必是得偿所愿了?”
“先生说意晚姐姐?”纪弦思抬起眼眸,虽不知离先生为何提及意晚姐姐,但还是回答道,“的确,意晚姐姐前些日子考核女官,已去燕京上任了。”
“说起来这女官,也当真是没意思,明明干的是进宫伺候人的活,反倒这些年女官的考题都跟科举取士似的,真真是埋没才华。”离先生摇头轻笑,下意识伸手掐算,面色略有些凝固。
只是这一点很快被他掩饰过去,纪弦思也并未察觉,只是顺着离先生的话茬接下去,“是啊,不过也是有用的。”
“游历这么多年,也该回燕京了。”离先生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
“先生。”纪弦思忽而认真地看向离先生。
这一下子倒给离先生整不好意思了,伸手挠挠脸,“咋嘛啦?是舍不得俺嘛?”
“就是感觉先生说话随性,指东打西。”纪弦思轻笑一声,起身拜别,“如此,弦思就只能祝弦思一路顺风了。”
“步步高升。”离先生也朝纪弦思回了一礼,说了句话算是祝福,也便离去了。
“小姐——”
“回去吧,祝余该等急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