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河南的一个村中人家。
这家里没有一些珍贵华丽物事,显得素极了。收拾得也是极净,这家人定是讲究之人。唯独在东头有一张小木床,乱糟糟惹人眼,望将去只见床上棉被底下盖着个人,右脚伸到了被外,脑袋拿衣裳包着。
看被子模样似是个男孩子,他姓牛名进,自是村里头最为淘气好动的。他母亲叫作白穆,比这孩子还要厉害,性子不知躁了多少,不过人是极善极爱乾净的。村子里有个绰号“白女侠”,只是因她在一日宴上性急打翻了酒壶,这才让想作乱的红霞派一夥儿失了计策,救下了宴上正派人物。
牛进忽然掀开了被子,皱起来眉,拖了长声道:“恁地江湖上门派,和俺一般高矮的能学武练功,俺却只能待家里帮着乾活,就算能与俺哥一齐给人拉车去,也不至于这样无聊。”他哥哥是牛柱,在城里拉车最勤快的就是他了。不过牛柱却不觉得苦累,只是觉得痛快好玩。
看牛进长相带着幼稚气息,不过十五岁上下。他全身舒展一遍,坐起身来,喊道:“俺要进城学武!娘,你却偏偏不见黄先生写的书,那城里头有教武的高手,有江湖上大盗,多么有趣!”这黄先生就是村里头一个念书人,考上了秀才便自己写书去了,这时候正在城里头待着。
白穆远远听见他说话声音,也叫道:“他写的全是假的!那里有什么江湖大盗的,你可听他这么写吧!”刚洗完一家的衣裳,把大木盆端到屋前头。
牛进道:“怎就假了?俺要能当上江湖大盗,还会在这里耽搁时候吗?”盖上了被,躲在床上。白穆见他不愿下床帮忙,自也急了不少,道:“你就是江湖大盗,你就是江湖大盗!可别在村子里待了,不然对你名声不利。是也不是?”
牛进忽然涨红了脸,这话是黄先生在书里写的,他听书时候怎不知道他母亲也听了这书?白穆又道:“接着什么来着...是了!那慈竹赶忙向胡七血道:‘大盗大盗,若是为天下苍生而盗,便是有道了。’”白穆手上摆了个和尚模样,话语声沉了下去不少。
接着道:“胡七血听他这话,哈哈大笑。笑道:‘果然是神竹和尚,自然比那些个假和尚明白事理。他们个个说在下盗贼行径,却不知我盗的是不义之财,这些个银子也是尽早还与老百姓的是。’接着说什么了?你接下去吧?”脸上笑意浮现。
牛进不由得慌了,这书她竟然听得这样仔细,先前还道她不知什么是江湖大盗,原来她已经听过了这本书。牛进又掀开被,见他光着上身,嘴里道:“神竹和尚却是真的!俺听他说了这和尚是他亲自见了的,这江湖大盗自然也不是假的。”
白穆挂着衣裳,听他这般说法,手一抖,一件布衣便落到地下来。叫道:“是!是!都不是假的,你小子找他去吧,有什么神竹和尚给你传功的!那里还用在这儿抱怨。”牛进惊了一惊,他刚起了来,肚子里气自然大了不少,却突然不敢还上半句了,暗暗嘟着嘴抱怨。
这时候才是上午,吃了两顿饭便是傍晚,牛进抱怨一天,没离开家前头半步。五月多的傍晚天还是发白的,不过蒙了一层薄薄的灰色。仍不见一点云彩,热得紧。
牛进帮忙喂了鸡,吃完饭后自然无事可乾,去找村里的胡小六了。他家只在村里正中偏西些,紧挨着村路。
胡小六问道:“今天那说书的张先生又来了,却没见着你人,这恁地一回事?”他自和几个要好朋友去张先生那里听书了,平日里都是一齐算准了点到村口一个巷子的,今日牛进是没来。
牛进忽然一惊,大声叫道:“是今个吗?俺才记得上次听书只是几日之前,怎已有了半月?哎唷,俺被俺娘吓住了,她...”张先生半月来这里一次,牛进自然是过糊涂了。
胡小六“嘿”了一声,笑道:“你上次听书是俺们一齐给你讲的,你那天也是没来!才这几天你就给全忘了。你娘又不是吓你一次两次了,便是百次也有了。你还能被她唬住,真是奇了。”
牛进却摆了摆头,叹道:“她这回可不是吓唬吓唬俺了,她...她也是听了黄先生那书的,连书里那胡七血也知道,还完整与俺念了一遍,这不吓死俺吗?”
胡小六蹦下木床来,两眼忽然凸出来,又平静下去。这才笑道:“她定是偷偷听了些的,或是在咱聊天时候。你若是问接着发生什么了,肯定答不上来了。”
牛进辩道:“她原原本本记下来的,咱何时说过这些?说过了又怎能被俺娘听见?”胡小六也是不愿承认白穆也听这书,赶忙道:“错了错了,她就是因得能背下来这些,才说明她只听过一段书而已。”也对,听得少些便容易记下来了。像是胡小六这样打一开始便听的,不可能原原本本背出来,那那怕一段。
胡小六又道:“总算是她听过,又能怎样?俺娘说了俺多少次,还是听去了。”说到此处,笑了一笑。牛进道:“只是俺想当胡七血那般大盗,逍遥自在,好不快活。待在这里种菜喂鸡,有什么意思?”
胡小六笑道:“你信黄先生的书了?那和胡七血一样人物,俺倒是听说过的。不过是在城里罢了...”刚说到此处,牛进抢断道:“是在那里?若真是江湖上大盗,俺自要去找他!”
胡小六笑了笑,道:“这人是在城里,不过听人说他绰号‘没影火’,要是想找着他,你肯定是不行的了。”这没影火说的是他似是一团火一般,到那里那里便要出些乱子,待事情过后,又见不着他了。
牛进也笑道:“你说俺不行,俺实是不行。不过黄先生书里还有个人物—关不为!你该知道他罢。胡七血都在江湖上有个没影火的扮了,那关不为又怎能没人扮呢?”这关不为正是个书里的叫花子,不过这叫花子厉害得很,算得出别人在何方何处。
胡小六一怔,随即道:“那有这样厉害人物。定是黄先生自己编的了。”
牛进见胡小六怔了一下,知他也在想会不会真有这号人物,登时大喜,又道:“还记得讲慈竹和尚那天吗?俺问张先生这慈竹是真有其人吗,过不多日你该知道的。”那日其实张先生道:“进儿,这慈竹和尚确是真的。问了黄先生方才知道,天下还真有神竹和尚这么厉害人物。”
胡小六更怔了,黄先生书里两个人物都和当今天下对上了,这关不为定然也有对上的人物了。他细细一想,书里的“妙算”黄九指对的应是黄先生其人了。
牛进似是发现什么惊天事情,笑着看了看胡小六,转身便走了。
这下子牛进要找的便是当今的“叫花子关不为”了,村子里叫花子不多,就算有一两个,也全跑到城里讨饭了—村里自然不会养着这般闲人。
牛进晚上到家中,见着他爹牛莫侠,这人身高八尺,瘦得极了,左腰挂着一个大烟袋,险些要掉下来。牛莫侠的父亲给他起名时候,便是要他莫要做侠客,给他起了“莫侠”二字为名,其实他父亲江湖上大有名声,绰号“烟袋子”的便是。全因为他兵刃是一长烟袋,打穴极快极准,后来据说隐到了村子里,总而言之,没人再见过他。
牛进早想去城中探一番,开口便问道:“爹,俺爷爷是做什么的?”他这么问,其实心里头知道他爷爷是江湖中人。
牛莫侠道:“是半个走江湖的。”他父亲不爱说话。
牛进又问道:“那...那俺也能做个走江湖的吗?听着倒是好事一件。”牛莫侠点上烟袋,自深深吸了一口,道:“听着是好事一件,做起来可是难事一件。”
牛进接着问:“那俺学武不就是了,总比待在这里强些。”牛莫侠道:“你却道走江湖是为了学武的,其实不然。能不走江湖便不走江湖。你眼下还能读书,将来不偏要学武。”
牛进着急了,他不知道他爷爷烟袋子的一些故事,自然不清楚牛莫侠说的“能不走江湖便不走”的意思。他忍不住想去城里找似是关不为的人物,虽是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城中,但是能摸清个大概。登时叫道:“学武有什么不好?走江湖要的不是武艺?武艺天下第一不就是了!”
他这话想也没想,说完便跑了。他自觉得自己能在城里有不少收获,比在这里强多了。纵使他做不成江湖大盗,也能碰上新鲜事,当时是不觉得走江湖苦累的。
牛莫侠见牛进跑向外去,竟没管他。白穆见了他抽烟袋,问道:“进儿去那里了?这么晚也不见他回来。”她刚刚从别处进来,没看到牛进。
牛莫侠双眼盯着一片空地,分不清是月还是日的光正打在这片地上。牛莫侠缓缓道:“和他哥一个样。”默默吸了一口烟袋,蹲坐在木板凳上,双臂撑着自己身子,竟没半点反应。
白穆喊道:“怎么和他哥一个样了!你也不拦住他!”当时就要望屋外冲去,牛莫侠拿烟袋杆子挡住她去路,这才道:“这不和他哥一样了吗?眼下柱子过得好多了,不是吗?”
白穆和当年牛柱跑出去一样,急了一阵子,又哭了一阵子,骂道:“你看柱子几时回来一次?你真是...唉。”接着便要再去追,被牛莫侠手里烟斗打中环跳穴,登时动不了了。
牛莫侠虽是有“莫侠”二字,可是小时候看着父亲烟袋子使出几路打穴功夫来,心里自然而然有了穴位的位置,即便没内力,对付一个也没内功的平常百姓也是足够了。
牛莫侠把烟斗收起来,将白穆放到了木床上,自己也躲进被里了。他只会打穴,打普通人的穴,却不会解穴。解穴这功夫是要内功不浅之人才学得会的,牛莫侠眼下只能等个三四时辰,让环跳穴自己解开了。
二人睡了。白穆闭起了眼,只这三四时辰里,她心里安慰了自己,这牛进一去,两二子便都能成家立业了,到时候只看着他们有了儿子,倒也是享福极了,不过苦了他们父母几年。也许是十几年。
话说牛进出了院子,一路狂奔,大喘不止。他望脑后望去,空无一人,只是黑蒙蒙的一片—此刻已经晚了,再是夏天也不会亮起来。
他是一路摸着烂泥从土道上出的村子。那时候村里路上已没人了,可他偏要在土路上走,牛进只道是“要是做这江湖大盗,那能走寻常路”。也不顾别的了,到时候再来村子里看望众人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