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西下,许策独自一人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街道上的人像围观什么稀有珍奇动物似的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是谁啊?怎么被打得这么惨?”
“看那衣物绸缎布料,估计是哪个皇亲贵族公子哥吧,鼻青脸肿的,确实惨。”
“嗨,得罪了什么人呗,要我说也是活该,这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吃穿用度哪个不是我们平民老百姓辛辛苦苦交的粮税养着,我呸!”
......
他脸似火烤般传来一阵阵辣意,不敢再听下去,抬手捂住青紫一片的眼睑硬着头皮继续向许国公府走去。
身上的衣物早已皱皱巴巴,甚至破出了个漏风的大窟窿,脸上的伤口尤其严重,被揍得乌青红肿。
往日风度翩翩的状元郎被当街殴打,这可足够被上京达官贵胄当作半个月的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了。
燕诚帝偶尔会亲临翰林院,带着内阁大臣同他们这些晚辈后生商议国事,翰林院众人谁能把握住机会,就此平步青云也是常有的事。
许策想起今日翰林院燕诚帝面色阴沉的模样,虽说陛下念着许国公府未来公爷的名声没有直接怒斥他,可那话里话外的嫌弃翰林院底下那些人精哪个听不出来?
“这是朕当年钦点的状元?”燕诚帝的一句话宛若一根锋利的刺直直扎进许策的痛处。
在别人眼里,他是当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中龙凤,可他心里却立着明镜,殿试的第一名他拿的名不副实。
就连他那一向刻薄寡情的祖父许晋都赞叹柳长彦的文章状物之精,明理之深,是他们这群人万分不能及的。
燕诚帝自然也能辨出谁更胜一筹,只是当时祖父声称自己年老体衰,对国事力不从心,一直向陛下请示抱恙归乡休养。
多半是念在许家有功,燕诚帝卖了几分薄面给许策,才钦点他为状元,夺得连中三元当朝第一人的美名。
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状元之位自然是深深扎在许策心头的一根刺,今日燕诚帝状似无心的嫌弃至极口吻就如同把这根深埋的刺血淋淋地拔出来。
更令他眼底燃起重重怒火的是柳长彦竟然又进了陛下的眼中。
许策承认自己嫉恨这真正的状元郎,他想不通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寒门书生,无权无势,本应眼界狭隘,哪来的这般惊艳绝才?
难道真的是金鳞岂非池中之物?
惊心动魄的面圣已让许策背脊浸湿一身的冷汗,没想到回府的路中又遇到几个粗鄙浅陋的蛮夫,气势汹汹地便朝他走来。
一个比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将他团团围住,嘴里嚷着,“就你这臭小子骗我们妹妹啊?”
还没等他解释,几人的碗粗似的棍棒和拳头便如狂风骤雨似的砸在许策的身上,叫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暗黑混沌。
这时许策才发现自己居然除了护住脑袋之外,竟毫无还手之力。
即使大声嚷嚷着自己是许国公的小公爷也无人在意,简直是没有教化的野蛮人。
直到官府的人姗姗来迟,这群人才如鸟兽作散,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衣衫褴褛、满脸淤青伤痕的许策强撑着从地上屈辱地爬起来。
回忆戛然而至。
他紧锁着眉头,面色阴沉得吓人,不管下人们的惊呼拥簇,闷头径直向书房走去,却迎面撞到逆着光急冲冲走来的许渊。
许策一愣神,便被许渊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
“......父亲。”
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脸颊,这一巴掌比那群人的拳棍更加火辣辣的疼,那股熟悉的屈辱感又涌上心头。
许渊冷哼一声,怒不可遏,“你心底有我这个父亲吗?你瞧瞧你做的好事,将你祖父和父亲的老脸都丢光了,许国公府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许策不怨不恼,默默收回捂着脸颊的手掌,幽幽道:“许国公府的脸面不是早就在父亲宠妾灭妻,残害嫡子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吗?”
“你——”许渊气涌心头,眼见甩起手一巴掌又要落在许策的脸颊上,却被一根乌黑油亮的拐杖凭空钳住了胳膊。
这通体漆黑的拐杖上烫金的字体烙在上面“鞠躬尽瘁,赤诚不渝”,许渊立马收手,敛起脸上的狠戾,恭恭敬敬道。
“父亲。”
“祖父。”许策乖乖拱手弯腰。
许晋年事已高,胡子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但却有双炯炯有神的双目,声音洪亮。
“你们父子在这里剑拔弩张成何体统?让下人看了笑话。”
“是,父亲,我的错。”许渊一转刚刚狠厉绝情的模样,变得谦恭温顺。
“行了。”许晋的视线掠过许渊直直落在身后一直弓着腰的许策身上,“策儿,你随我过来。”
许策挺直脊背,对身后阴冷毒辣的视线置之不理,缓缓踱步跟在拄着拐杖前行的许晋身后。
许国公府的书房正燃着摇曳的红烛,光线倾泻而下,映衬着许晋苍老的身影恍若一座巍峨的山。
他的确是支撑许国公府最后的一座山峰,如今许家还强撑着旧族功勋的繁荣,可一旦他倒下,许国公府也会轰然倒塌。
“跪下。”许晋苍白雄浑的声音回荡在书房。
许策面不改色,直挺挺地跪在坚硬的地板上。
“你父亲是个没骨气的草包,我纵容他,但是你不是。”许晋不急不慢道,“你可知你今日怎么惹怒了陛下?”
“孙儿不该直言不讳,口无遮拦,惹恼了陛下。”
“错!”许晋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似是在敲打许策的心尖,“你错在与那高庭生作对。”
“他是手握大权的内阁首辅,是你未来要恭恭敬敬对待的人,人家是朝堂上运筹帷幄几十年的老狐狸,你这毛头小子非要顶撞他做甚?”
许策缄默,他自知那人的滔天权势,本无意与高庭生作对。
但柳长彦突然蹦出火上浇油,他一时冲动上头,只想着怨怼柳长彦,却字字诛在高首辅的心上,得罪了最不应得罪的人。
他哑口无言,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向辜负许晋的期望赔罪。
今日燕诚帝商议国库空虚之事,吏部尚书钱康泰直言是去年的开支远超于预算才落入如今窘迫的境遇。
引了话头,许策太过急功近利,立刻上前讲了番国库空虚、百姓疾苦皆是地方官的盘剥与贪墨导致的话。
燕诚帝频频颔首,似是赞赏。
谁料钱康泰再言却是含沙射影,针对的是当今的首辅大人。
与他高家私交甚密的工部、兵部尚书,其掌管的部门都是开支如流水似的,字里行间透露着几个大臣暗中勾结,中饱私囊的意味。
许策并不想招惹高庭生,立马屏言不谈,直到那沉默寡言的柳长彦主动上前为高首辅开脱。
他忍不住反唇相讥,却不知这一举动正踏进了柳长彦的圈套。
柳长彦不卑不亢,缓缓道来兵、工部入不支出的缘由。
江南水患不息,长江下游一带百姓民不聊生,修塘挖渠迫在眉睫。北越边境一直骚动不安,粮草兵马决不可断,这种种开支自是无法节省。
滴水不漏的解释让人无法辩驳,到最后许策竟头脑一涨,被柳长彦牵着鼻子走,竟将这国库空虚的罪名安在了皇宫开销巨大的头上。
这皇宫的主人可是正坐在宝座上的燕诚帝,皇宫开销无度,这无疑是生生打陛下的脸。
许策后知后觉,霎时心惊胆战,后背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如水洗一般。
陛下果然勃然大怒,虽未发火,面色却阴沉可怖,甚至讥讽起他这状元之位名不符实。
柳长彦既维护了高首辅的名声,又讨得了陛下的欢心,倒是他许策将这朝堂上最有权势的二人得罪干净。
最令人错愕的是,燕诚帝居然主动询问起柳长彦是否是永嘉长公主的先生,又语气温和地问起他眉间的伤疤。
柳长彦摇头只言是无心之失,陛下却言他那千娇万宠着的长公主有些无伤大雅的坏脾气,让他多包涵忍耐岑玉皎的小性子。
君臣亲近的姿态别提有多么令人艳羡。
这场博弈,他是输的一败涂地。
“你厌恶嫉恨柳长彦,人家却踩着你得了陛下的青睐,如今可是比你官大一级的翰林学士。”
许晋恨铁不成钢,咬牙坚持道:“你说说你,好不容易让陛下忘记柳长彦这个蒙了尘的明珠,你倒好,又亲自帮人家拂去灰尘。”
许策握拳,指尖硬生生地戳进皮肉里却一声不吭,硬是未哼出半句疼来。
“这朝堂权谋之术你也学了不少,这次只当长个教训。希望你牢记在心底,下次如若还这般犯傻,就不仅仅是跪书房这样轻松。”
“我与那高庭生也是多年的老交情,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他不会与你这冒失的晚辈计较,你且宽下心。”
许晋望着听话懂事的孙儿满身狼藉,伤痕遍布,终究是心生怜惜,从鼻腔冷哼一声后让他起身。
他收起拐杖,语气颇为庆幸,“还好有个永嘉长公主对你情深意重,有她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你今日的蠢事也不妨碍与陛下的关系。”
“长公主及笄在即,你也该将与她的婚约敲定下来,切不可再拖,及笄礼后,便迎娶公主入府。”
“是,祖父。”
许策拧着眉头,望着许晋殷切的目光,终究将这段日子岑玉皎对他避之不及的事情重新咽进肚子里。
他心底还以为是矜贵傲慢的小公主耍脾气,未曾料到他与秋嫣的私会的事情已然被岑玉皎撞破。
更没有想到,难咽下这口气的小公主正谋划着如何让许国公府倾厦。
回到房中,因着急牢牢攀住岑玉皎这棵金枝,许策甚至来不及处理伤口便急急忙忙铺开信纸,沾了墨汁,深情款款地凝神下笔。
“皎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