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突发风寒,体温滚烫高烧几个日夜才消退,云光殿外守着的御医鱼贯而入,换了一批又一批,个个进出殿门都屏住呼吸,胆战心惊。
生怕长公主久经风寒折磨再痊愈,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恐怕不保。
闭关清心修身的燕诚帝后来才听闻岑玉皎发起高烧,从三清阁甩着素色大袖就匆匆赶往云光殿,身上的道袍都来不及更换。
云光殿的香炉正燃着平心静气的安神香。
“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公主的?云光殿是养废物的吗!”
燕诚帝望着岑玉皎苍白如纸的脸色,倏得怒不可遏,抬脚踢到一旁诚惶诚恐埋头趴在地上抖成筛糠似的太监身上。
那小太监面色煞白,一下没稳住滚在地上,他慌忙爬起来继续喊着“奴才知错”。
冬儿半跪在床榻畔,凝气给阖着眼皮虚弱不堪的岑玉皎喂着药。她不安地蹙着眉,虽然已经退了热,但许久仍未清醒过来,偶而梦呓。
苦涩的褐色药汁刚沾到唇角,药味弥漫。
岑玉皎下意识不悦地歪过脑袋挣扎起来,半碗药汁差点被她打翻在锦衾之上。
清醒的时候喝碗药汁都能磨上一个时辰,更何况如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冬儿小心翼翼扶着温热的碗壁。
被燕诚帝亲自盯着灌汤喂药,若刚刚真的被公主不小心掀翻,即使是公主的贴身宫女,她的小命纵然不保。
燕诚帝坐在床榻边面上紧绷着,刚平息的怒火被宫女的笨手笨脚又点燃起来,不虞地皱着眉头正要责难,却听榻上的岑玉皎蓦然嘤咛一声。
“父皇。”
顿时燕诚帝忘记了刚刚的怒气,抬手探着岑玉皎光洁额头的温度,待触到微凉的肌肤才松下一口气。
另一手立马紧紧握着她不安蜷缩的手掌,语气怜惜道,似是宽慰。
“皎皎,父皇在。”
她的手掌冰凉似寒雪,殿内烧着滚烫的温度却半点都没传到她的身上。
一向明艳张扬的娇人儿成了困于床榻上的脆弱瓷瓶,乌发散乱,白瓷的肌肤失去血色,气若游丝。虽是清醒,但眼皮却撑不起来。
燕诚帝眸底晦涩一片,蓦然攥紧手掌,将岑玉皎箍得生疼。
“皎皎有什么委屈都要跟父皇说出来。”他安抚地拍着岑玉皎的背,不轻不慢。
岑玉皎自小到大从未生过一场重病,御医都说她身体健康,更何况每日乐此不疲地练剑游玩打闹,养得一身好筋骨,怎么忽然就高烧几日难退?
岑玉皎难以自抑地颤抖着身子,蜷在燕诚帝的怀里。
像是抓住悬崖边的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拉住他的手掌,眼角似有泪花打转,却始终没有哼出一声哭腔。
只剩父皇祖母了......
又养了几日的病,宫中各位娘娘派人送来的补品膳食似流水般灌进云光殿。
清蕊握着象牙梳篦仔细为岑玉皎缓缓穿过似鸦羽泼墨般亮泽的长发,斜斜的乳白珍珠流苏点缀其间。
西洋进贡的铜镜明亮清晰,今年只进贡了两面却都送到了云光殿这里。
岑玉皎眉眼蓦然,沉寂端坐在那里,脸上没有苍白的病气,清丽动人的容貌依旧,却让清蕊觉得陌生。
公主何时这般安静过?
像精致装扮的木偶一样,没有几分生气。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殿下只字未提,燕诚帝温声软语地劝慰着,她也一声不吭。
像殿下这般气性,但凡让她受些委屈,便能将云光殿屋顶的房瓦掀翻,怎么这次却守口如瓶,执拗倔强至此?
清蕊目含担忧,继续为公主梳洗更衣。
“殿下,虞小将军送来一封信,还有许侍讲听闻您偶感风寒,特意送来了公主最爱吃的顺德楼桃酥。”冬儿手里端着木盒子,上面稳稳当当搁着信封,兴致冲冲地小跑进殿内。
这几日殿下闷闷不乐,甚少开口,云光殿内外都弥漫着一股儿压抑的气氛,走路都不禁埋头缓步。
大家都谨小慎微,生怕触到殿下的霉头。
除了许策,冬儿再也想不到另一种能让公主恢复笑颜的办法。
听到“许侍讲”三个字,岑玉皎攥着绣帕的手蓦然收紧,心口不受控制地被碾碎似的疼,又涨又疼,像浸泡在陈年的醋坛里,说不出的酸涩。
这端坐在椅上的木偶似乎恢复了几点生气。
她自作聪明,以为能看穿所有人的面具,他们的阿谀奉承,殷勤谄媚,在岑玉皎的眼中无处遁形,她对此嗤之以鼻。
却唯独被许策钻了空子,戴上一张温柔深情的虚伪假面,竟将她这个永嘉长公主耍得团团转。
什么情难自抑,什么青涩冒失,都是他蓄意制造的一场戏,自己却傻乎乎地跳进他的温柔陷阱,沦陷其中。
演得真不错……
岑玉皎嘲讽地翘起嘴角。
清蕊将她倏然僵硬的身体动作收入眼中,立马上前拉住冬儿的手腕,似是斥责:“殿下这几日胃口不佳,这桃酥太过甜腻,你就这般直接送过来?”
“可是……”冬儿迷茫地捧着食盒。
这是许侍讲送来的啊?
不等她说完,清蕊便推搡着冬儿连同着饭盒一同扫地出殿内,“可是什么?还不快去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开胃的小菜送来,把这个拿走。”
清蕊紧紧阖住殿门,将屋外凛冽寒风同冬儿疑惑不解的质问声一起挡在厚重的殿门外,独留下岑玉皎交代的那封信。
冬儿和清蕊都是自幼贴身伺候她的,三人年纪相仿,相较于身份悬殊的主仆关系,她们更像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姐妹。
清蕊稳重踏实,冬儿活泼开朗,宛若截然相反的冬夏两季。
后者还迟钝茫然的时候,清蕊却已经心思细腻地猜出来大概,公主殿下的反常大抵是与许策脱不开干系。
她捏着烫着云锦金纹的信封一角,迟疑道:“殿下,虞小将军的信封,您现在要拆开看看吗?”
“念。”
清蕊展开信封,望着信纸上的墨字霎时呼吸一滞,指尖紧攥着那张薄纸,稳住心神后才晦涩开口念到。
岑玉皎怔然,殿内悄然安静,只余清蕊低声念信的声音。
她托虞云调查许策与那宫女的关系,信中称那宫女唤作秋嫣,年幼因家贫被卖入许国公府做婢,虚岁十六入宫伴许妙薇,如今算去不过比岑玉皎大两岁。
秋嫣位卑低贱,原本只是府中浣衣烧柴的丫鬟,听闻偶然替主子挡了灾,被断言是有福之人,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不知为何突然进了宫侍奉淑贵妃。
“呼——”
烛火摇曳,骤然敞亮。
岑玉皎眯着眉目,像是被扑腾跳跃的烛火晃了眼睛,眼眶里溢出来一抹湿润。
秋嫣进宫的那一年,岑玉皎与许策结识。
“殿下,还念吗?”清蕊捧着信封,忽然息了声音。
“继续。”岑玉皎开口,嗓音不知何时沾染上几分沙哑。
像是陷入死路,循环往复,岑玉皎沉默地盯着那张信纸半晌有余,一遍又一遍地默读着信纸上的内容。
清蕊哽咽跪在一侧,“殿下,清蕊求您别看了。”
“我原是怨恨许策移情别恋,与那人私相授受,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世人大多畏我权势滔天,爱我发间珠光宝翠,我还以为他是不同。”
岑玉皎垂目苦笑,“如今看来,这世人万千皆相似,根本没什么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