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清秋湖事变(六)
沐河清仿佛身在一片海中,沉浮起落。周身温暖,仿佛被一股暖流包裹。在模糊中,她眼前又出现上一世:清秋湖边那座破庙,暴雨如注,有人将她逼入其中。她在风雨中挣扎大喊——
“不要!!!”
她猛然清醒!
鼻尖处萦绕着熟悉的皂香,还有一股极浓烈的血腥气,她在一个还算温暖的怀抱里,那人胸腔中鲜活跳动的心脏在不断催促她睁开双眼。
耳边有清冽干净的声音唤她:“大小姐。”
“……别怕。”
“……睁开眼,我在这里。”
沐河清终于睁开眼。眼中映出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容,和一双黑眸,灼热似火。
他脸上睫上尚有不断滑落的水珠,见沐河清总算是醒了,他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楼破岚将人从湖里捞出便一路抱着送至之前说好的那处旧庙。王武想是已经被府衙看押审讯了,两人必须等至风头过后才能确保不被府衙之人搜查到。直到天亮,两人必须待至此地直到确认安全。
沐河清不过是呛了水,被捞上来就一直在吐水,却依旧无意识地昏迷了一刻钟。楼破岚觉得那一刻钟过于漫长,漫长到他几乎要挨不住。
少女昏迷中一直不停地哆嗦,这处破庙四处漏风,他身上衣物也几乎是潮湿的,只能将人搂在怀里以血肉之躯企图给她带来些许暖意。
少女从男子怀里坐起来,张望了许久。他们缩在这座庙的一个角落,中央有一个破旧不堪的香案,香案上却并未放神像之类,唯余破旧脏污的蒲团和垂幔。她看见暗而脏的墙漆剥落,不远处嵌了一扇横木小窗。
一切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收回视线,这才猝不及防地撞上面前少年一身的血水。
他此刻好狼狈。
一头如墨的马尾湿答答的粘在脸上身上,一身黑色劲装上有无数划破的伤口,血肉翻卷,令人心疼。褐色的血迹有些干了,有些未干,一身血污,连脸颊上都是细碎的伤口。
她心口有细密的疼痛蔓延。
这疼痛甚至让她无法在意她身在何处或曾在此处经历过什么。
眼里只有这人一身的伤痕。这人还在看着她。全然不顾自己伤痕累累满目伤疤。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凑近他身边,努力遏制颤抖的手,摸上他左臂上那处极深的伤痕:“这些……怎么回事?”
这是沐河清开口的第一句话,沙哑沉闷,喉中心中似有火烧,却无处可宣泄。
少年笑笑,拂去她那只手,左臂又往后挪了挪。他眸中带着几分庆幸,即便体内一股气劲还在横冲直撞,他也懒得在意。他眸中带着光,嗓音清冽雀跃:“没事。一点儿也不疼,也不碍事。”
只要她没事,便没什么好在意的。
沐河清忽然觉得很烦躁。比她不知道沐骁为陆修尧做了什么之时、比她看见梨民窟千疮百孔之时、比她担心这一世重蹈覆辙夜夜不敢安眠之时……统统比这些时刻还要烦躁数倍!
“你不疼?”沐河清木木地重复了一遍,她眉梢习惯性地挑起,双眸潋滟,语调无可抑制地扬起:“怎么可能不疼?!”
声音有些颤,有些抖,似乎已经在拼尽全力地忍耐心中怒气。
楼破岚愣愣地看着她,忽然恍悟,语气尚有些不着调地调侃:“生气了?心疼了?”
“你当时受伤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会这么生气?”
沐河清忍住想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冷着脸坐起来,拉住他身上的衣服便往两边扒——
“诶诶诶!你做什么?!”
楼破岚害怕得缩成一团。怎么一言不合就扒衣服?!
她也不怕他忍不住或者憋坏了……
“手给我撒开。”少女的声音有些冷。
楼破岚还试图挽救一下:“别了吧,都是小伤……”
“嘴给我闭上。”少女油盐不进。
楼破岚瞬间闭嘴。双手也规规矩矩垂在身侧,一副躺平任君采撷的小模样。
沐河清上手拉开了少年一身血污的黑衣,微微拉开里衣,褪去,少年瘦削劲瘦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
骨肉匀称,肌理协调,腰身劲瘦。
却偏偏,伤痕累累。
衣衫褪至左臂,那道伤痕尤其深且长,血痂尚未凝结,新鲜的血液在皮肉下流淌,是肉眼可见的痛楚。
沐河清从腰间摸索到一个小瓷瓶,里面放了些止血的药粉。她极小心地先处理了左臂的伤口,复又将上半身所有细碎的伤口一一撒上药处理了一遍。四周也没有干净的布料,她将衣袖卷起,里衣还是干净的,二话不说便撕下一条条衣料,有些笨拙地给人包扎。
楼破岚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一双黑曜石般清透含光的眸默然缱绻,视线巡梭少女每一寸肌肤每一寸容颜,仿佛要将人铭刻在月色中,要将关于她的记忆都封存进脑海。
“大小姐。”楼破岚唤了她一声。
沐河清低头专心捯饬:“嗯?”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歪了歪脑袋,右臂撑在身后地上,漫不经心地继续道:“我本便是这京城街头的落魄之人,也就这一条命,给你了,也不准备拿回来了。”
“这条命,没那么珍贵。”
沐河清手上动作顿了顿,复又继续处理下一处伤势。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楼破岚都要以为她不准备回应他这种无聊的话题了。
她大概不喜这种伤春悲秋妄自菲薄之人吧,他想,又让她不喜了。
沐河清完成了手上的活儿,看着他,异常平静,倒是没什么不喜:“我觉得珍贵的东西就是珍贵,所以我不想看见你这般模样,每次连命都不要地冲上去,救我。”
她忽然叹了一声,皱眉抚上少年脸颊上那道血痕,碰了碰,似又无可奈何地道:
“所以下回,能不能别那么急?”
她是真的……心里难受。
少年变得异常乖巧,脸颊上还残余少女指尖微凉的温度,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点点头:“知道了大小姐。”
沐河清总算勉强收拾了心情。她又观察了周边一圈,确定是上一世她差点被强奸的那处破庙无疑了。她听见之前二人计划之时,便猜测是这一处破庙,只是还是好奇:楼破岚怎么恰好便找到这一处?
她随口问他:“我看这处破庙荒芜得很,你怎么找着的?”
楼破岚席地而坐,听见这话双眸却一下就亮了:“说来是巧,这地方可不是我临时找的。”
沐河清来了兴趣,询问地看向他:“怎么?你还有什么风流故事在这处庙里发生不成?”
楼破岚:“……”你大爷的风流故事。
“……风流故事是没有的,”楼破岚木着一张脸:“是前几年,我在的那个商队,送货时路过此处。那天下暴雨,我们找地方歇脚。想当年整个商队也就我机灵点,听见此处有怪异之声,赶来发现这儿有落脚之处,才寻得个避雨之所。”
“……怪异之声?”沐河清狐疑开口。
“哎呀……”少年有些害臊,支支吾吾说不太清:“就是这儿又偏、又远,总有些熟门熟路的采花大盗之流……专门在此处干些腌臜之事。”
“那日要不是我……”少年正欲将那日见义勇为之事娓娓道来,谁知下一刻,窗外空中有燃爆之声。
沐河清探至窗前一看:白色的烟火信号在微微泛白的黎明曙光中绽放,似要融为一体。
东方既白,月落初晓。
是叶寒舟发送的第二次信号。意味着清秋湖已经清理殆尽。这一夜夜色深深,掩藏了许多未可告人的秘密。
少女看着那束天光,弯了弯唇角,轻叹一声,喃喃欣慰。
“结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