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导火索(中)
此时,轻鸿楼前已集结了大批人马。偌大的场地四周被两列京兵卫围堵得严严实实,两列士兵穿戴兵器与铠甲,声势震天,面露凶煞,俨然是来势汹汹。
两旁的百姓议论纷纷,却不敢上前凑热闹。
为首的官员身穿绯红色孔雀官服,大约是刚下早朝匆忙赶至。此人身板笔挺,双目严肃,蓄了一小撮整齐的山羊胡,一手摸胡子,一手负身后,颇有文官风采。可若是凑近一看,已垂垂老矣的程大人眼中竟悲愤欲绝,怒火冲天。
“哎呀!这不是工部的程大人吗?”一道少年声朗笑道。
轻鸿楼的大门自两边打开,一人从门中正步走出,折扇轻摇,风采翩然。褚澄站定在三级木阶上,折扇一收,抬手向程忠实程侍郎作揖道:“程大人,久仰。不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程忠实冷哼一声:“褚楼主莫要与老夫废话,老夫今日来前来捉拿昨晚进入轻鸿楼的两名男子。他二人出言侮辱我儿,还残杀诸多人手。褚楼主将他二人交出,老夫便立刻走人。”
褚澄白净的小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苦思冥想,皱眉不解道:“这话可是出奇了。昨夜那两人在我楼中秉烛夜谈,待了一宿不曾离去。怎么竟还得罪了程大人呢?”
程忠实一听火上心来:“还望褚楼主不要再为他二人袒护!犬子之事我调查得清清楚楚!犬子与此二人发生争执,派人捉拿不成,竟遭此二人毒手!光天化日被…被砍去双手丢于京兆尹府前……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的山羊胡子气得一颤一颤,指着褚澄的手也颤巍巍,眼看竟快要气岔气了。
褚澄则镇定地见招拆招:“听程大人的意思,是程公子与二人发生争执后恶向胆边生,竟派人去报复那二人。最终却得不偿失,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不错吧?”
程忠实虽被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强自争辩道:“犬子虽无大的胸怀,但好歹不存害人之心!不像这两名庶子!竟对我儿下此毒手!原来轻鸿楼的贵客,竟是这般凶狠歹毒心狠手辣之畜牲!”
褚澄听此人为了程出琅竟生生豁出老脸不要,还胆敢侮辱轻鸿楼的名声,当下也不愿与他再客气:“程大人半辈子名声,今日若是要为程公子一介酒色之徒毁了去,我轻鸿楼自问也不好说什么!”
“褚楼主你!”程忠实气得手指乱颤,脚下几乎站不稳。
“程大人急什么?若是急得犯了毛病,可别怪我轻鸿楼欺负老人家!”褚澄一张白净的脸沉下来,朗声道:“今日我便与你好生掰扯掰扯你这个好儿子!”
“程出琅不学无术,爱好酒色,昨夜来轻鸿楼一为女色、二为玩乐。此乃其一,品行不端,沽名钓誉。”
“程出琅胸无点墨却自命不凡,被人当众嘲讽也是自作自受,竟恼羞成怒试图罔顾王法、恃强凌弱,派二十余人捉拿区区两人以泄私愤!此乃其二,滥用私权,心胸狭隘,更是心肠歹毒。”
褚澄冷笑一声:“程大人,他仗着你程府的势力试图欺压平民百姓,你如今有功夫来找我讨说法,身为朝廷命官,不如想想今后如何在朝堂立足!如何在颖京、在黎民百姓面前立足!”
程忠实一只胳膊悬在半空,一听此话豁然抬头,经此提醒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出琅承认他动用私权欺压百姓,已经无声地把程府拉下了水,他若是抓不住那二人逼那二人承认杀人犯法……
他程家可就完了!
褚澄声大气足,一口气不喘地说完了这番话。周围百姓纷纷点头称赞,有义愤填膺者难掩激动之情,皆在场外喊话助阵——
“滥用私权!罔顾王法!”
见有带头之人,这一声恰似星火燎原,周遭的喊声愈来愈大,此起彼伏,都在喊着——
“滥用私权!罔顾王法!”
褚澄见状还算冷静,他举着扇子悠闲地晃了晃,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诸位且安静片刻,程大人也莫要激动,请各位听禇某人把这第三点说完。”
“程出琅遇害可谓咎由自取,且又有何确凿证据证明是昨晚那二人所为?一切都听信程出琅一人之言,难不成只因为他是程大人的嫡子?要我说,此子骄奢淫逸、不容他人又手段歹毒,才是最不可信之人!此其三,片面之言,岂可作证。”
褚澄一番话说的程忠实哑口无言。
蓄着山羊胡的老人双目无神,忽然老泪纵横,一双手颤颤巍巍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何尝不知程出琅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可、可他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啊……难道要让他忍气吞声吗?不找出凶手严惩之,如何泄他心中之恨!
程忠实抹了把泪,颤道:“褚楼主,不管你如何巧舌如簧,我…我今日定要带走那二人问话。倘若不是那二人所为,我认!可倘若他们确实伤了犬子,这口气我也……我也绝不会忍!”
程忠实喝道:“来人!”
“慢着!”褚澄见两列京兵几乎快要兵刃相见,他扬起声道:“程大人,请听禇某人一言。”
褚澄下了木阶来到程大人身边,挥斥左右,低声向老人说道:“程大人,你如今无非是被程公子的意外气昏了头,当然我也理解子女之痛,痛在父母。”
程忠实脑海中全是程出琅早晨那副凄惨模样,一时间难掩悲伤,又抹去一把浊泪。
褚澄继而神秘道:“但是你老人家冷静下来想想,那二人光风霁月,又是轻鸿楼的贵客,前途无可限量,何必因为一时冲动将前途毁于此事?”
“老夫如何得知?”程忠实怒骂一声:“必是怒极之下心生歹意且蓄意报复,人若一时冲动,什么事做不出来?”
褚澄却轻轻一笑,清澈的双眸很难让人生出恶感:“非也,非也。更重要的是,那二人从西境远道而来,对颖京诸事绝对称不上了解,那二人为何对程公子下此狠手之后还特意绑去京兆尹府前?”
程忠实一噎,仔细思索一番——确实啊,绑去京兆尹府前实在没道理啊!
褚澄见他心中动摇,继续缓声分析道:“你老人家再想想,若为报私仇,那他二人绝不会将程公子绑去京兆尹府,直接扔在大街上不让人找着或者直接绑去你程府门口,岂不是更解气?”
“那、那为何……”程忠实急切问道。
“说明并非此二人所为。”褚澄的声音压得很低:“幕后凶手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故将程公子绑去京兆尹府,又怕事情败露,正好借昨晚那二人为自己挡罪!如此他既可达成目的,又能脱身,搞不好还有其他什么好处一并捡了,最后被牺牲的唯程公子与那二人三人而已。”
程忠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想一番,确实按褚澄所言才合情合理。
“所以程大人你与程公子,都被此人欺骗利用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收拾残局,把真正的罪魁祸首找到吧。”褚澄最后一句话一槌定音,诛人诛心。
程忠实却一把抓住褚澄的手,眼看就要行大礼,却被褚澄一把捞住,还俯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程忠实神色莫测。
最后他看着眼前少年灿若桃瓣的脸庞,还是下定了决心对他道:“褚楼主,老夫知道了。此次多谢褚楼主出谋划策,他日若找到真凶,老夫唯有感激二字!轻鸿楼有褚楼主坐镇,果然名不虚传!”
褚澄笑着拍拍老人的肩,一双清澈无辜的眼渗着狡黠的笑意,笑吟吟地回到了台阶上,向程忠实又行礼道:“程大人既然明白事理,那我轻鸿楼便就此送客了?”
程忠实抹去眼角的泪花,回礼叹道:“此次是老夫冒犯了。老夫相信身为堂堂轻鸿楼的贵客,绝不屑做出此等行为!老夫在此深表歉意!”
此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立刻欢呼雀跃,各个都为昨夜那两位“贵人”出了一口恶气!
程忠实深吸一口气,面色沉沉地环视两列京兵卫,神色莫名,最后只大喝一声:“撤兵!”
随后便钻进轿中,两列兵队也如潮水般退去。
…………
楼上一人一席青衫,儒雅清俊。他从三楼的小窗往下望,见褚澄顺利说服那程忠实退兵,笑着对边上的人感叹了一句:“楼主如今忽悠人的手段,越发高明了。”
边上一人依旧一身玄衣,他闻言却道:“八成都是跟先生学的。”
顾流云诧异地看着那人:“寒舟,你这性子,最近转变了不少。竟也学会开先生的玩笑了?”
叶寒舟:“……随口一说。”
顾流云笑而不语,看破不说破。
这厢褚澄推门而入,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就灌起茶水,饮了将近大半壶才放下,打了个水嗝儿,松口气道:“呼~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看那程老头固执得要死!一开始简直软硬不吃……啧啧啧,果然为了子女,人是可以失去理智的。”
“不知我今日的英雄风姿,倾流姑娘是否能欣赏到?若是倾流姑娘看见我今日表现,一定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仪于我!那我抱得美人归的日子……指日可待啊……”
顾流云见他这样有趣至极,笑着夸了他一句:“我看楼主这次做的确实很好,兵不血刃,祸水东引,实在妙极。”
“那可不是我吹!我看来软的不行,那咱就跟他强硬到底!我先给他来一顿教育,再好好跟他掰扯道理,嘿嘿!果不其然,这老头不还是信了?不过教育程出琅那一段,我却是发自肺腑的,虽然别的话算是忽悠人,但那一段话简直说得我神清气爽!”褚澄一甩头,拿出扇子,摆了一个颇为英俊的造型。
顾流云点头称是:“想不到楼主口才这么好,要我做最坏的打算……只怕要出动轻鸿楼驻军了。”
叶寒舟闻言皱眉:“驻军?阵势未免过大。”
褚澄惊讶道:“轻鸿楼的驻军?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这次看似情况危急,实则胜券在握,干嘛要好端端的暴露驻军啊?”
顾流云:“……?”
叶寒舟:“……为何说胜券在握?”
褚澄也奇了:“不是吧?你们没看昨晚那小丫头写的那篇策论吗?”
顾流云:“……说实话,没看。”
他以为沐河清的思路他大致了解。
叶寒舟眉心紧蹙,更疑惑道:“自然看了,只是……”没看完。
她策论后半章一直在论述叶家的事,他竟无心看至最后。
褚澄闻言干笑道:“呵呵……那就难怪了。其实…小丫头在文章最后又列举了几种特殊情况一一作了详细安排,滴水不漏。我自然多向她学了学……虽说这次让程老头退兵我也很有作为啦。不过这小丫头确实也功不可没。”
顾流云与叶寒舟相顾无言。
他们实在想不到,仅仅是与程出琅一个照面,她竟能深想至此,不仅为自己找好了退路,也不让轻鸿楼涉入此事。
可谓……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叶寒舟无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心道他留在此地确实于事无济,倒不如按她的意思去北域发挥作用。
他沉默片刻,算是释然了,又问道:“所以此事,就此了结了?”
褚澄努努嘴,点头道:“我也觉得是,后面沐昌那一环应该也快了。这小丫头办事的确厉害,我们用不着太担心。”
顾流云用手肘抵住窗檐,思忖片刻。
他笑容微深,儒雅的面孔忽然变得神秘莫测:“不着急结束。我们给他再添一把火。”
“这把火得烧至沐昌那一环接上,才算不枉这一番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