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御园中阳光正好，午时闲暇时光一闪而过，谢明城与谢子婳、墨知遥三人一起用过午膳，各自还要返回校验场。三人皆是上午各场的甲等，相当于擂主，自然在下午场前去守擂，守住自己的甲等。

　　谢子婳与墨知遥二人去了菊丛深处的校验处，谢明城则独自去了宽旷的校验马场，进行第二场的守擂。

　　偌大的草场上，唯有正前方立了一个擂台，台下是马厩与学子们准备热身之处。谢明城踏上最后一层木阶，脚步微顿，嘴角却勾起自信的笑容。他信步向眼前即将打擂的对手走去，上下打量这位赢过上一场的“攻擂”人。

　　此人一身玄衣，腰间的冷剑早已卸下，白玉雕刻般的轮廓棱角分明，眸中锐气逼人，即便方从马场上下来，也并无半点喘息，仍尚有余力。

　　谢明城不经意抬手摸上眼角的泪痣，扯了扯嘴角道：“没想到，叶夫子自来授人骑射之术，今日竟也敢亲自下场与人较量，学生钦佩。”

　　一个“敢”字偏偏加重了几分力道，听上去火药味浓厚。

　　叶寒舟侧脸如玉般清俊，那双幽远的黑眸望过来时，却分明杀伐果决，极为凌厉。

　　他像往常一样少言寡语，语气却不太友好：“敢不敢的，一试便知。”

　　两双眼眸对视，战火一触即燃。

　　上了各自马匹，偌大的校验场上唯有此二人。谢明城自然吸引了周围不少注意，叶寒舟在天阑学宫也是出了名的冷峻君子，故而知道二人即将进行骑射比试，几乎整个御园的达官显赫以及朝野重臣皆前来纷纷围观，也不乏妙龄少女与热血少年们迎头呐喊。

　　不过大多喊的还是谢明城的名号，毕竟名声在外，又岂是叶寒舟一介小小的左散骑常侍之子能比肩？

　　叶寒舟却充耳不闻，黑眸略略扫过，依旧没见想见之人的身影，他亦不再分心，翻身上马，引来旁边红马背上谢明城一声调笑：“叶夫子，姿势不错，看来平常并非纸上谈兵。”

　　叶寒舟坐在黑色的马匹上，一身玄衣几乎与身下之马融为一体。他脊背绷紧，左手持弓，右手牵绳，如玉刻般清俊的侧颜在阳光下炫白冷冽，一身锐利冷漠至极的气场竟稳压谢明城一头。

　　谢明城轻嗤一声，随即目视前方，神态收敛了平日的自负，染上几分认真。

　　场外众人屏住呼吸，几百双眼睛注视此二人，阳光灼灼。

　　“预备——起！”

　　两匹马齐齐嘶鸣一声，电光火石般冲向前方。

　　马踏如惊雷，声声惊鼓天。

　　过弯道时，谢明城原本领先，却不料叶寒舟手中缰绳一紧，黑色的马匹竟加速绕过，马身与人身倾斜的角度令人心惊——竟瞬间超越了红鬃烈马。

　　谢明城瞟至那诡异的倾斜角度，暗骂了一句，全力追赶。

　　弯道过后，每隔一段时间迎来一个箭靶，统共十个，每人箭筒中也仅有十支箭矢，分别做了标记，届时以射中环术与抵达终点的先后顺序分别判定骑、射两项的甲等。

　　第一个十环。

　　第二个十环。

　　第三个十环。

　　……

　　五个箭靶过去，两人五发五中，箭箭正中红心，彼此暗暗较劲。

　　谢明城落后得不多，距离咬得很紧，知道此时情况不利，凤眸微眯，下一刻，只见他自箭筒中抽出两支箭矢，瞄准了叶寒舟射出箭矢的瞬间——

　　双箭齐发！

　　两支标记红色的箭矢迎风而去，分成两束劲气，一箭虽只射中第五个箭靶的九环……另一支却狠狠射向叶寒舟将将射出的那只箭矢，钉入第六个箭靶的第十环！

　　黑色标记的羽箭无力跌落在地，叶寒舟竟平白无故折了一支箭矢。

　　即便接下来四箭全中靶心，谢明城也多出这额外的九环来。

　　场中看见这火热的一幕，纷纷惊呼叫好，皆道谢明城多年来骑射甲等绝非虚名。

　　叶寒舟见状却不过反应平淡，白玉无暇的俊颜冷漠如初，多余的眼神情绪和感情一概全无。

　　谢明城见状唇角微勾，策马穷追不舍。

　　叶寒舟来到第七个箭靶处。

　　玄衣男子再次引弓搭箭，拉弦，放手，箭矢划过天空离弦而去。谢明城凤眸划过一抹自得，又是双箭齐发，企图故技重施，好像要专门耍人玩似的。

　　又是两只红色标记的箭矢同时离弦欲斩断叶寒舟所射第七支箭——

　　不料，叶寒舟瞬间侧身，几乎在双箭离弦的同时，他冷厉迅速地又射出一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携万钧之力竟拦腰斩断两支箭矢！

　　同一时刻——

　　头一支黑色标记的箭矢正中第七靶红心！

　　另一支黑箭折断两支红箭之后也随两箭双双落地！

　　这一回，叶寒舟虽折一箭，先前一箭却中十环；谢明城连折两箭，血本无归。

　　至此，二人箭筒中皆仅剩两箭。

　　接下来，猎物与猎人身份反转。

　　叶寒舟策马领先却并不急着射靶子，而非要等至谢明城出手射第九只箭时，再出手，一箭射掉红箭。他似乎已经不想出手射靶，只一味针对谢明城。

　　谢明城咬牙。

　　两人的第十箭——又双双掉落。

　　结果毫无悬念。

　　叶寒舟率先抵达终点。

　　最后经人核算，十个箭靶上总计十二支箭矢，每人损失四支羽箭，黑色羽箭共计六十环，红色羽箭唯独差了那最后一环，仅有五十九环。

　　只差一环。

　　这几乎是近几年骑射类最差劲的成绩：两人实力过强一直在彼此过招故而损失箭矢最多，总计环术最少。

　　场上的年轻观众一个个面色潮红，大声喊着叶寒舟的名字，如雷贯耳，眼中洋溢澎湃之情。他们以前从未见过叶夫子出手，也只道谢明城才是年轻一辈当仁不让的杰出英才！

　　今日才知，终是人外有人，天外尚有天。

　　叶寒舟滚鞍下马，目不斜视地走过一片喧闹，人潮拥挤，已经有许多眼睛发亮的少年少女挤嚷过来想要凑近看他一眼。

　　谢明城在身后喘了口气，凤眸被汗水浸湿，语气极差：“叶夫子这么狠，是仅仅想在人前风光片刻，还是偏要与我过不去？”

　　叶寒舟侧过头，白玉无暇的轮廓依旧流畅，额上渗出些微汗珠，他神色淡淡，语气也冷沉至极：“谢公子，还请别过于自作多情。”

　　“此局侥幸险胜，不过是因为谢公子实力不济罢了。”

　　谢明城咬牙：“……”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

　　穿过少年少女钦佩的眼神与朝臣暗示赞赏的神色，越过人世喧嚣，叶寒舟来至一处林边，靠近御园大门，视野辽阔。金菊盛开，花瓣摇曳，他倚在高大的槐树干旁，松了松紧贴颈边的衣襟，阖上眼眸，平复气息。

　　层林尽染，霜红漫天，微风卷来，金黄满地。

　　树旁仅能听见男子逐渐平和的呼吸声。

　　脚步落在枯叶上，有人走近，清润的嗓音透着笑：“来此处休息，眼前便是大门，我猜猜，你应该不是在等人吧？”

　　叶寒舟微微掀起眼睑，入眼是男子一尘不染的白袍和嘴角揶揄的微笑：“顾流云，还请你勿要胡乱猜测。”

　　“直呼姓名，竟连小字也不唤了。”顾流云摸着下颔，摇摇头苦笑道：“还说不是在等人？人都不在此处，你又何必口是心非？”

　　“可惜，佳人未曾一睹郎君风采……”顾流云一看叶寒舟面色不善，当下改口：“行了行了，我不说了。”

　　顾流云上前，拂去他肩上的槐花落叶，顺着树干席地而坐，白净的衣袍染上泥土他也并不在意。他靠着树干，墨玉般清亮的黑眸笑望远处的大门，嘴角的笑容儒雅，而玩味。

　　他想起方才谢明城脸色铁青的模样，忽而问道：“寒舟方才与谢大公子说了什么？此人如此骄傲自负，竟气得不轻。”

　　叶寒舟皱眉：“实话实说。”

　　顾流云眼中划过些许微妙之色：“不是为了沐小姐出气？”

　　叶寒舟沉默半晌，竟忽然笑了一声。他颓然向树上靠去，槐叶落了顾流云满身。

　　两人不禁大笑。

　　槐叶纷纷，朱门紧锁。只听那玄衣男子喘息之余，竟罕见地来了一句：

　　“顾乘风，真他妈……又给你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