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马蹄声响彻驿道，一辆黑檀木马车悠悠行驶在城门外不远处，前方便是通向御园官道的岔路。

　　秋日微醺，郊外宽敞的驿道边栽上了遮阴的槐树，微风徐徐，槐树瓣便零散地往下落。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进，车夫曲着腿，悠哉悠哉地驾车赶路。眼看快到了岔路口，他含笑吹了声口号，慢悠悠地抖落了黑色衣袍上星散的槐花瓣，正要用力驱车左拐，便听见马车里传来一个少女清冷平静的声音：“拐右边。”

　　少年车夫的口哨声戛然而止，摸摸脑门奇怪地回头问道：“左边不是通向御园吗？”

　　硬是没等来一个解释。

　　他只好瘪瘪嘴，手下再一个用力，生生转了个头，马车驶上了右侧的驿道。

　　这条驿道不似之前那般平整，坑坑洼洼，不太好走。四周的槐树也稀稀拉拉，风景荒凉，房屋瓦舍也逐渐稀疏，只有几亩闲置的田地，贫瘠干裂没有种庄稼作物。眼看已经快至荒芜的郊外之地了。

　　他谨慎地警惕四周。眼见他们逐渐往前方一片林子里驶去，这地方人烟稀少，林子里又最容易生事。

　　“大小姐，好好的官道不走，走这条道做什么？”少年清朗的声音回响在宽旷的田野里，鸦鹊惊起，一阵簌簌落落的飞。

　　“别问那么多，你只管驾车。”少女似乎很不喜人问东问西，懒洋洋地回了一嘴。

　　少年偷摸地掀开一角马车帘，余光泄露，他眼尖地看见少女在温暖的车厢里打盹儿。

　　他眼疾手快地扯住车帘挡下阳光，总算没晒到打盹的少女。

　　楼破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打扰这大小姐睡觉。

　　沐河清临窗靠坐着，白嫩的手臂撑在脸侧闭目养神。

　　御园并不能随意让人出入，故而一般不让寻常的丫鬟小厮入场，沐河清干脆也没让三个小丫头跟着。毕竟这一趟，还不止去御园那么简单。反正秋菊宴都迟到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她绕绕远路也恰能在结束前赶至。

　　可是另一件事，必须要做。

　　她微微睁开眼，顺手掀开一角帘布，眼中映出荒芜的郊外和毫无生机的树林，她眸色渐深。

　　陆修尧的水，实在太深。

　　她略微知晓的情况——便是他有一支私人军队，堪称无孔不入。

　　陆修尧的影子军队。

　　这支军队像影子一样隐藏在长明各个角落，遍布东西南北四十八州，散布在各级大小官员身边，事无巨细，诸事上报。各方消息经由各州军队负责人层层筛选，上报给陆修尧的绝对是最高级最精准的各方动向。这样一群人手按理说也不过是情报探子。

　　可将其称之为“军队”，更是因为组成这支军队的“军人”，比之真正的军人更甚一筹。

　　“军人”拥有绝对的专业训练、绝对的强制服从，每一个“影子”都是陆修尧的分身，绝无二心，死者无畏。

　　陆修尧对这只军队的手段也堪称残忍至极。

　　批量制成的血乌丹，分发给每一个影子。一旦露出马脚，哪怕暴露身份的可能只有十分之一，也会被勒令服丹自尽。不服丹药者，还会被更高级的、影子之上的影子当场抹杀，绝无生机。

　　血乌丹，服之则五脏俱焚，剧毒渗体，溢血封喉，无法言语。一旦毒素浸入血液，将其鲜血浸染成乌黑之色，则身死而不瞑目。

　　而北郊御园之外的贫民窟——梨民窟，正是这支影子军队的老巢。

　　梨民窟，同“黎民哭”、“黎民苦”，是生活在颖京城内的百姓为此地所取之名。生活在京城红墙内的百姓记挂北郊的贫民，生计奔波也无可奈何，只好为此地起了这么个古怪之名，以表这些流民尚有人牵挂。

　　同是苍生，苍生亦不愿为难苍生。

　　皇室倾颓，统治阶级在狗苟蝇营、争权夺利的闹剧中泥足深陷，却不肯抽出精力为梨民窟的贫民解决温饱。此地与之前的京兵卫一样，是长明的毒瘤，是长明的败笔，更是“闲事”、“小事”一桩，无人问津。却要比京兵卫更残忍更极端，更为世人所难忍。

　　户部尚书多次上书未果，最后长叹一声，奏折就此尘封，几乎无人提及。

　　如此混乱的局面下，这片灾区早已成了法外之地。贫穷、混乱、饥饿、杀戮、争夺，在这片土地不断上演，朝廷每半年在此处进行物资投喂，这些残羹冷炙、余食赘行与百姓的生活垃圾成了他们所有的生存来源。

　　在梨民窟，没有一位无辜之人，也没有一人不曾无辜。

　　世人只道此处是一片糜烂的土地，群居着被上苍抛弃的渣滓，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而这——才是陆修尧的厉害之处。

　　他偏偏能利用这一块法外之地，在世人意想不到的角落，扎根、发芽，最后成长至遮天蔽日的势力，翻覆整个社稷江山。

　　沐河清深知，无人能比他更狠。

　　她也不能。

　　马车忽然狠狠地颠簸了一下，打乱了沐河清的思绪。

　　她伸出手撩开窗前布帘回头看去，只见后方刚才马车经过之处有一只手臂，脏污烂臭——是属于人的手臂。

　　“没事吧？方才擦过一个石头，眼花没看清楚。”车外传来少年轻松的说辞。

　　少女眸色微深，却依旧淡淡应道：“无碍。”

　　听见少女声音如常，驾车的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的眼神却逐渐锐利，神色也无端凝重。

　　自从驶上这条路，道路愈发坎坷，四周还有诸多纷杂小路，他需要费心记住主路，本以为只是偏僻些的地方，直至方才——撞上了一具尸首。

　　那具尸首横在路中央，他略略扫了一眼，应该年岁不大，只是双眼失焦，死不瞑目。尸体全身血污，与肮脏的泥土混在一起，前几日又下了几场夜雨，整个已经是一具血污泥人。

　　他这才感觉不对劲。

　　天色确实晴朗，树木青葱，可四周阒静，诡异而幽静。

　　继第一具尸首出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陆续出现了更多尸首。这些尸身皆满身血污，说是横尸遍野亦不为过。疏疏朗朗的林中，时而有飞鸟猛禽飞过叼走破碎的人皮和内脏，但更多的时候能看到腐臭的尸身被群兽啃噬。

　　这条路、这个地方，太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