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出现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下午。
白色吊带衫,牛仔裤,配一双纯色帆布鞋,刘海下的脸庞精致可爱,整个人都散发着帅气调皮的味道。
她是许同的表妹,相差4岁。在他母亲这个家族体系里,许同有很多兄弟姐妹,多的甚至他都分不清是该叫表姐堂姐,还是表哥堂弟。
这些人中属安可跟他关系最好,分开的日子里,他们还互相通过电话,写过书信。许同依然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安可很瘦,梳两个羊尾辫,甚是招人喜欢。那时小安可很听许同的话,总是弱弱的躲在他后面,跟着许同疯跑。
“哥哥,你可算来了。”安可包都没顾的放下就一把许同抱住了。
“啊,想不到你这么重了,让我看看,嗯,的确是肥了。”许同把她放下来,一本正经的说。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要不是因为努力减肥瘦了点呢,要不非把你压趴下不可。”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乐了。
许同想,这应该就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重逢吧,并没有起初预料的那么伤感,也没有那么糟糕。
事情只要开了头,就必须有一个人来收尾,否则每个人都会有个心结,锁的人们透不过气来。许同只是不知道,他无形中充当了解开大人心结的中间纽带。
晚饭过后,许同竟然收到了每个长辈的红包,有两百,有五百。
他不好意思的推脱着不要,后来还是妈妈来解围说:“这么多年没见你,他们非常想念的,这是姨们姐姐们的心意,收下吧,没事的。”
许同拗不过这一波又一波的热诚打击,只好收下。
天色渐晚,亲戚们一个一个离开,屋子里清净了许多,许同刚要休息,安可推门而进。
“你就不知道先敲敲门?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没礼貌。”
安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脚搭上床边。
“哥哥,你在这待多久啊?”安可问他。
“后天就走了,得去上学啊。”
安可眼里闪过一丝落寞,随后又说:“要不你别去上学了,留在这将来我养你啊。”
许同哈哈大笑:“别闹了,指不定将来谁养谁呢。”
然后,是一时的沉默,只剩头顶的风扇呼啦的转着。
再闲聊几句,安可便走了,许同看看漆黑的窗外,心中疑惑竟然看不到一丝亮光。
长在山里的城市,夜里是静谧的,远离喧嚣,像一个孤独的岛屿,住着一群孤独的人。
第二天大早,许同还在睡梦中,就被安可无情的拉了起来。
“这么早,是要去哪里啊?”许同揉揉发僵的双眼,很奇怪的问她。
“喂,你记性还是那么差啊,来之前不是说很想去乡下看看姥爷吗,今天太阳不是很大,好心叫你去呢,看看你的表情差的。”
许同听了,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放着光说:“真的!那快走了。”说完就拽着安可夺门奔去,那速度不容安可回过神,就像木头一样被人拖走了。
“诶,你还没洗脸呢。”安可喊道。
“不洗了,进山再洗。”样子急的,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先是坐班车到了镇上,又倒车走了一段山路,在一片不知名的岔口下车,因为交通不便,到姥爷的寨子还要徒步走一段路程。
许同之所以说进山在洗,是完全有根据的。他清楚的记得,在通向乡下的每段山路,靠着山体的地方,人为用木头固定连接起来的半竹,里面流着从山顶来的源源不断的山泉水,清澈透底,一直流到山下。
儿时第一次去乡下的时候,他喝过那水,味道甘甜爽口,耐人回味。但是,后来便开始拉肚子,他体会到还真的有水土不服这回事。
“小可,你不是吧,明知道那引水竹笕早就拆了,也不跟我说,害的我现在渴就算了,关键没水洗脸,怎么见人。”
走到山路,许同一直看不到水源,然后安可告诉他,因为修路加固山体,那些竹笕被拆除了。
“哈哈,怎样,谁叫你说我胖呢”。安可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
许同向后一仰脖子,做出被雷倒样儿,说:“天啊,还记仇呢,那已经是昨天的事啦。”
山间的鸟儿鸣叫,树叶哗哗作响,安可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
“哥哥,你知道么,你走了这么久,很多东西都变了,”
安可突然不笑了,换上一副少有的正经的样子,继续讲道:
“大表姐前些年出车祸去世了,后来姥姥也走了,星哥很早结婚还有了孩子,四哥自从跟家里人吵架就离家出去打工,到现在都没有回家过一次。好怀念你在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在一起是多么快乐。如今,仿佛什么都改变了。”
安可这样说着,一脚把一块石子踢入了山崖,只听的几声岩石撞击的声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把他们的青春往事也一同带入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许同的思绪犹如黑白电影的胶片,一段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片段在泛黄的阳光下闪现着。
“好了,看你,才多大就学深沉,会老的。别想那么多了,来吧,跟小时候一样,哥背你。”许同边说边蹲下了身子。
他没有看到,安可伏在许同的背上,默默的流下了一滴眼泪,滚烫的泪痕,燃烧着,浸透了许同的衣背。
走了许久,许同远远的就看见山间那座熟悉的木房子,便是姥爷的家。青色的炊烟袅袅,门口耸立的松树,直插云霄。
许同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乡下,那时没有电灯,喝的是山里的水,甚至没有去县城的班车。但每个人都是那么快乐,安逸,静谧,远离任何尘世的喧嚣。他也交到了许多伙伴,山里的孩子有野性,但是纯真无比。
除了通了电,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姥爷依旧那么硬朗,但也抵不过时间给这个老人留下的沧桑。这也算是一种无奈吧,有的人老去,有的人就得长大,不管你再怎么不愿意面对,都要独自接受它。
姥爷很高兴,从见到他们,嘴就没有合拢过。好长时间都拉着许同的手重复着:“日子过的这样快,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小毛孩呢。”
许同能深深的感受到那双长满茧的手的力度,是如此的厚实安心。
晚上,许同终于吃到了怀念已久的只有这里才能吃到的“白酒糍粑”,这是一种用糯米和稻米磨成粉制成的圆饼状的食物,不同于糯米糕,放硬以后浸入高粱酒中,可长存。
它有很多种吃法,可煎可蒸可炸。在山村人家一般用火烤软,再卷入辣椒食之,那滋味,许同一辈子都忘不了。
晚饭过后,居然停电了,三个人,一老一少一小只好在院子里乘凉。姥爷坐在长长的靠椅上,抽着烟袋,悠悠的闭目养神,许同跟安可则并坐在高高的门槛两边。
许同望着不远的山间,高高低低,稀稀疏疏透出来的灯光,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海。海的深处也是有这样明亮的灯塔吧,发散着微弱的光,给迷航的船指引着方向。
“哥,想什么呢,那么投入。”安可看到哥哥眼睛都不眨的望着对面,凑过来问。
“没有啊,只是在想,怎么才能让你一夜之间瘦下去,你好重的,来的时候背你,可累死了。”许同转过头装的很认真的说。
“你去屎吧!”说完貌似很生气的就进屋去了,但过了一会就有出来了,重新坐了下来,说:“里面好黑啊,有点怕。”
许同一听就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姥爷也在一旁忍不住发笑。
第二天,许同和安可就要离开了。姥爷把他们送出去了好远的路,最后在一个高处,一直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许同不时的回过头,看着姥爷瘦弱的身体在风中微微倾斜,顿时有一点淡淡的伤感。
其实,人们一直都再忽略这个世界上最真切的情感,并非有意,而是习惯了这样。
许同拉着安可的默默的走在前面,在一处停住了脚步,然后转过身说:“小可,你们有时间就多来看看姥爷。”
安可低着头,没有应合他的话,只是小声的说着:“我知道,你马上又要离开我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