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同躺在院子里平铺晾晒的玉米垛儿上,翘着二郎腿,对太阳眯眼。
他感受到瞳孔充满了淡红的颜色,仿佛已经消逝的夕阳,在山边残留下的余光;又仿佛小时候晚上点过的煤油灯,透过旧的发灰的玻璃灯罩,照出来的模糊亮光,温热舒服。
伴随几声不知什么方向传来的鸟鸣,一架飞机拖着白色的尾巴,划破天空。
玉米硕大饱满,盖住了大半的院子,金灿灿颜色令人喜爱。
许同感觉背部有点硌的拾荒,进屋拿了一床被子,铺在玉米垛上,再躺下去,变得柔软且平顺。
他感叹,这样的日子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
许同双手枕着头,思索着要不要再给秦木素回个电话。
他到现在还莫名其妙的,本应该是一次很友好的通话,前半段好好地,后半段突然就被人怼了一顿,落差颇大。
“果然,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一会儿,老许搬了个椅子,放在许同前边,一边喝水一晒太阳。
老许背对他逆着光,像一个年迈的超人,随时会爆发超能力一般。
“老许,晚饭吃什么啊?”许同随口一问。
“这才吃完中午饭没一会儿,就想着吃晚饭。”老许头也不回的说道。
许同闭了嘴,意识到自已又没话找话。
从许同回到家到现在,跟他爸的对话,总共没有超过十句。
老许这一辈子呀,就毁在了他的实在劲儿上。
许同总是这样认为。
老许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伊始,他的成长阶段,生活是非常艰苦的。
据说老许家祖辈上家境丰盈,毫不夸张的讲,从许同家的老房子出发,一直往南走,走出三里地去,这一路都是老许家的宅基地。
到了老许的父母,也就是许同的爷爷奶奶这一代,国家政策控制,改善社会资源分配的合理性,各地区村镇的大部分多余土地被收回整合,重新规划。
而后遇上天灾,再加上种种变故,时过境迁,许家家族财产缩水,生活渐渐的也走向下坡路。
那时老许还小,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对当代发生的事情并不在乎,只记得老是吃不饱饭。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等着门口榆钱树开花,母亲给蒸的香喷喷的榆钱馅儿包子。
因为没钱,老许初中没上完便辍学了,早早就撑起了家里的担子。种过地,打过工,倒卖过木材,最远出过国,跟同村的人坐飞机去俄洛斯烧炭。
他去南方打工时,遇到了许同的妈妈,一见钟情,不久便带着她回了老家,简单办了喜事。
老许30岁结婚,在那个年代已经相当晚了。不幸的是,喜事办完不久,他的父母先后去世,那一年,老许第一次生出白头发。
所以许同,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
上天是公平的,并不会因为某些变故而怜悯谁。
老许半辈子勤勤恳恳,努力干活赚钱养家,最终还是没有挽留住他的婚姻。
离婚以后,老许话就变少了,以至于跟许同的关系并不亲近。
但是许同心里明白,老许是爱他的,他说过,无论再怎么难,也要供完许同上大学。
老许憨厚脾气好,村里人都知道,几乎就没发过脾气,遇到事儿能忍则忍。哪家有事需要找人干点活儿,乡亲们只要向他开口,就算放着自己家的活不干,也得先去帮忙。
也正因为如此,邻居们对单亲的许同特别疼爱,有好吃、好玩的都会分享给他。
还好,生活没有压倒任何人,这个过程就像地里的庄稼,只要你播下种子,总会结出果实。
许同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随手拿起一颗玉米棒子,扣下几粒玉米粒,扔进了嘴里。
正咀嚼着,小白就骑着摩托车,闯进了院子……
许同看到这辆少了一个转向灯的摩托车,回想起暑假受的伤,心不由的颤抖。
小白熄了火,跟许同爸爸打了招呼,看了许同一眼,一股儿脑地躺在了玉米垛上。
许同一脚把他踢到边上嫌弃的说道:“别上我的被子,你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儿。”
小白辍学以后就进了机电厂,一开始做学徒,后来半路出家,成了车间里的维修工,整天跟机器打交道,衣服上全是油污,洗也洗不掉。
小白毫不在乎,往边上挪了挪身体,顺势点了一颗红石,猛吸一口,说道:“晚饭吃什么啊?”
许同听着耳熟,好像自己刚问过这句话。
小白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但是他是有梦想的,当厨师。
他喜欢做菜,曾经跟在厂子里掌勺的伟哥帮过厨,刚开始去,削了两个月的土豆皮,切了两个月的土豆丝,又削皮带切丝巩固了两个月,手指上的深浅不一痊愈的刀口隐隐而见。
小白的刀工有所成见,期间常常贼眉鼠眼,偷学师傅们炒菜颠勺的功夫,一回家便抢了他母亲做饭的活,买一大堆材料,满屋烟火的试验菜品。
可惜没等到他接伟哥的班,上灶台大展身手。厂子改革为了缩减成本,提高生产效率,买进先进的厨房设备,缩小食堂的用人规模,小白无奈被调剂,进了车间工作。
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热情,不忙的时候依旧会去食堂义务帮厨,久而久之,厨艺有没有增长没人知道,偶然被领导知道了这件事,在一次员工大会上,点名赞扬了他的无私奉献,舍己为人的美德。
小白嘴上说满不在乎,还不如来点物质奖励来的实在,但心里是美成了花。
关于吃,许同心中没有主意,抬头对老许说道:“老许,晚饭吃什么啊。”
一说完他又后悔了,想起里前面刚问过他。
“棒子粥,再炒个土豆丝吧,家里还剩俩土豆呢。”老许说。
小白立马反驳:“大伯,咱不吃土豆了,我请你吃好的,你等着,我去买肉。”
说完起身发动摩托,临起步,故意加大油门,发出巨大的“嗡嗡,嗡嗡,嗡……”引擎声,青色的尾气瞬间弥漫了院子上空,小白适时松开离合器,一溜烟出了大门……
许同被汽油味儿呛得咳嗽,却始终不相信一向铁公鸡的小白能买回肉来,又再次对老许说:“咱们还是吃炒土豆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