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怎样的情况?沈洛也有些恍惚了,她那天遇上了有些刻意刁难的客户,对图纸设计和施工成本都有些迟疑,她就像玩命一样,在吃饭的时候一个人硬生生地和对方吹了四瓶五十六度的白酒,饭却没有进肚多少。后来到了“端点”,沈洛的同事陪着几个人在包房里开始唱歌,沈洛则借故去了厕所。
双手撑在墙上吐了七八分钟,沈洛的鼻腔和口腔里充斥着难闻的酒味,吐出来的却只有浅黄色的液体,像是喝了好多水一股脑就都冲了出来,除了厕所的隔间,沈洛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给自己补了妆,但是酒劲有些上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人刚踏出洗手间的台阶,就踩空了,何意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倒在他的肩上。
扶着她到酒吧延伸出去的自己用的露天露台坐下,何意问到了她身上浓烈的酒味,皱了皱眉,语气还是淡淡道:“以后少喝点酒吧,女孩子,这样不太好。”
沈洛看着河对岸的大红灯笼轻轻笑了,头仰过了椅子吊在半空:“怎么了,喝酒的姑娘都不是好姑娘了?”
她的话刚说完,一名服务员就送过来一杯牛奶,何意没有回答她,只是把牛奶推到她面前,还是皱着眉头说:“喝吧,暖胃。”
沈洛倒也不客气,举起杯子一口气就喝完了,放下杯子的时候,却看见一直吝啬笑容的何意脸上突然挂了丝笑意,她微醺的脸上带了些疑惑问他:“你笑什么?”
何意愣住了,半晌,反应过来的他似乎有些尴尬,没有回答沈洛,只是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上唇,沈洛偏着脑袋盯着他看了半天,有些不耐:“你嘴巴怎么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何意有些无奈,见惯了酒醉的人,却很少能真的接触到酒醉的人,伸手在桌上扯了张抽纸,递给沈洛的时候却被她一把推开,“你自己的嘴有东西,你给我干嘛?”说着,沈洛伸手又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直直地对着何意的嘴就过去了,食指触碰到那片薄薄的柔软,小拇指却贴紧了僵硬的脸庞,沈洛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了醉意,朦胧恍惚的眼睛里也突然变得透彻起来,触电般地收回了手,沈洛扭过头盯着身后的河水暗自爆粗:“我去,我刚才他妈的做了什么啊!”
何意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把手里的抽纸放在了桌上,起身走下露台时留了一句:“嗯……你嘴上有牛奶。”
像是瞬间放大瞳孔一般,沈洛猛然转身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镜子,看见自己上唇多出来的那半圈白胡子,“噗”地一声大笑起来,何意听着她放肆的笑声整个人有些惊讶,站在那里看着一袭长裙的她笑得完全不在意形象,他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的脾气和秉性,才能有这么……嗯,豁达,应该是豁达,才能有这么豁达的心呢?
那以后,沈洛每每带着客户来何意的酒吧时,她都会接到服务员递给自己的一杯热牛奶,有时候服务员太忙,递给自己牛奶的就会是何意,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是给老顾客的一个优待罢了,但是后来沈洛却发现,何意这样性子凉薄的人,不像那种会给很多人优待的人,于是再有牛奶,沈洛总是会自己走到吧台与何意结账,只是后者总是不愿,有时候甚至不说话,也不收钱,再到后来,沈洛想结那杯牛奶的帐,何意直接不露面,服务员也不敢收她的钱。
不知道是哪天,无意间听服务员提起何意喜欢吃酒吧街前面那家烧烤店的烤翅和烤脑花,沈洛干脆每次再去酒吧的时候都会给他打包一份过去,到后来,两个人靠着一杯牛奶和一份烤翅和烤脑花结下了吃货之约。欧晨每天上班照顾那些小孩子累得不行,沈洛也不好意思再把人叫出来陪自己吃东西,只和对岸的行人,不说话,也没有笑容,只是静静地坐着,沈洛有时候去酒吧找他吃东西的时候,服务员总是说他在那个露台上坐着,一个人坐在露台的一个角落,垫着一个不算太薄的毛绒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每每沈洛提着一堆吃的靠近那个露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像看到了曾经因为顾晚舟离开而心事重重的程景良一样,眉目间透露的那些愁绪挥之不去,总是会在一个人的时候越来越重。不过何意也有很开心的时候,只是沈洛也发现,他对开心这样的情绪从来都不善表达,像是不知道如何笑一样,何意开心的时候只会在露台上沏上一小壶茶,戴上自己的耳机不知道听着什么,与平时不开心也不难过的时候无异,只是唇边若有若无地会带上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但凡这个时候,沈洛就会放心大胆地走过去,把一堆吃的放在露台上的玻璃桌上,两个人便大快朵颐起来。
没有必要像他在心事重重的时候,等在露台后,让他发现自己。
两个人经常会聊一些自己的日常,沈洛觉得自己认识何意以后都变得清心寡欲了不少,从前顾晚舟总说她,说她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一腔热血的她总是会把兴奋当成一件日常,但是与何意在一起,却似乎少了很多热烈的情绪,多了不少宁静的意味。就像聊天,沈洛说的最多的就是吐槽和抱怨,从不像与何意聊到的日常那样,那么云淡风轻,丢了那么多怒气和愤愤不平,只剩下说笑和平心静气,每次无意间发现何意有这样神奇的本领以后,沈洛总会觉得他就像个脱胎于尘世的神仙,那么不接地气,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
只是有时候何意也会有恶作剧的时候,比如沈洛有时候提到自己的老板多么不人道的时候,何意总会给她出些如何反击自己老板的主意,这些点子屡试不爽,这样不时表现在沈洛面前的不为人知,让她也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其实也还是小孩子的那份调皮的一面,有时候沈洛也会大笑着骂骂他,说他闷骚得不行,恍惚间,也会想起顾晚舟笑骂着程景良的画面,带着日常生活中的小情调和,那么一丝丝的甜蜜,何意与当初的程景良一样,只是低着脑袋含着笑容,不否认被戳穿的小心思,像是在容忍着自己的任性一样,总是带着那么显而易见的宠溺。
这不像莫则喻。
在他那里,沈洛得到的永远只是那份眼高于顶的冷漠,莫则喻也从来不愿意给她多少笑容,她能得到,只是大家一起出来聚会时,莫则喻面对所有人的,那份共同的笑,对于沈洛而言,那像是所有人一起去吃自助餐,她钟爱的那份葡式蛋挞,所有人都可以夹,所有人都可以吃,她也可以,但那不是只有她可以。
但是何意可以,何意那些不为人知的笑意和不时流露出的宠溺,只有她能看到。
再后来,两个人的阵营从吃货小分队升级成为了情感交流工作室,像是理所应当一般,沈洛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会习惯于一个人走到酒吧街前面的那家烧烤店买上一些何意喜欢的烤脑花和自己喜欢的烤茄子,然后慢慢走到何意的酒吧,有时候何意就在露台上坐着,服务员也不用再说什么,沈洛径直便从后门走上去,有时候何意就在柜台,看见沈洛的表情,两个人便默契地一起从后门上了露台。
而何意见过的,沈洛最难过的一次,就是去年的圣诞节。
那天的沈洛脸色苍白,走进酒吧的时候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何意在露台上坐着,感觉到身后有人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何意还以为,她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后来,沈洛站在露台上,身体像是没有了支柱,何意扶着她坐下,却看见她整个人沾了椅子便瘫软在那上面,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连平时的手提包都没拿,只是手里稳稳地握着部手机,一直到那部手机响起,沈洛都没有说过话。
那天晚上,何意陪着沈洛坐到了凌晨四点,圣诞节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何意的露台在冬天会放上一个小火盆,四周用可拆卸的玻璃围了起来,何意在小火盆里加第五次木炭的时候,沈洛的手机才猝不及防地响起,始终呆坐着的她从茫然无助中回过神来失措地接了电话,却在下一秒哭成了泪人,嘴里始终在问:“她怎么样了?”“她还有救吗?”“为什么还没醒?”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试图在抚慰着她紧张的情绪,不知道说了什么,大概半个小时的样子,沈洛的情绪渐渐安静下来,只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半晌,她开口:“何意,我想喝杯热牛奶。”
刚好可以捂手的温度,沈洛觉得,何意泡的牛奶跟他调的酒一样好喝,牛奶没了半杯,何意才开口问她:“圣诞节过得怎么样?”
像是听见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沈洛眼神里的惊讶让何意的脸上有了些无措,他看着她,不再说话。沈洛觉得,这个人真是不接地气,自己哭成了这个样子,最后被问了一句圣诞节还好吗,不是看在他陪着自己坐在露台上这么几个小时,沈洛觉得那一瞬间,她会举着椅子砸死他。
后来才知道,何意的话里有话,问的就是她到底怎么了。
只是有的话,他不好开口,担心沈洛认为自己打扰了她的隐私和生活,只能这么问。
后来还是沈洛忍下了脾气,开口说:“我朋友在美国遇到恐怖袭击,现在人还在医院里……”
何意听完以后沉默着扭了头去看玻璃墙外的风景,沈洛也不说话,后来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收到一条短信,看完以后脸上的惊忧和紧张终于卸了下去,再开口,就是对何意的冷淡反应的不满。
“你都不知道安慰一下我吗?”
何意半晌回头,说了一句:“生死有命。”
沈洛觉得她真的要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了,这个人是要有多么冷血,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举着牛奶的杯子一饮而尽,拿着手机生气地要走,却被身后的人一句话停住了脚步,何意说:“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再回头看他,不知道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一杯牛奶,沈洛撇着眼睛瞪着他,没好气道:“你安慰人的方式真是够了!”
坐下喝着牛奶,何意带着歉意的语气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擅长。”
那次,是顾晚舟在美国遇袭,何意见识到了他认识沈洛以来她最脆弱的一次,那以后,何意对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女子有了不少好奇心,原本第一次见,顾晚舟的眼光便让他刮目相看,沈洛那一次的失魂落魄也让何意对这个女子感慨不少。
她是个能让那个小团体的情绪跟着她起伏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顾晚舟就是那根发。
那个凌晨,沈洛的心放下去了,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越来越多地,她开始对何意聊起顾晚舟,也是那天何意才知道,原来他在宁远调的第一杯有故事的酒,也与顾晚舟有关。
“世界真小。”何意说,“顾小姐,是个很有感染力的姑娘。”
沈洛点头,眼里的情绪渐渐浮上了一层恍惚,她回忆道:“晚舟离开的那天,景良都要疯了,”她指着河对岸的木板路,一字一句缓缓而来:“看,那天,辰溪他们三个男的都没能抓住他,景良一直从家里跑到那个地方,终于在那儿摔倒了。”
“像顾小姐等了他这么多年一样,她终于也不愿意等了。”
沈洛回头盯着何意的眼睛:“是。”
她哪里还愿意等。
那个夏天,沈洛难得等到了工地放了她几天假,迫不及待地回到宁远,得到的却是顾晚舟即将出国留学的消息,在那之前,她没听任何人提到过。
“后来才听欧晨说,晚舟出国,只有几个人知道,景良他们,包括辰溪这个与晚舟一起长大的人,他都不知道,可能是晚舟有意为之,连辰溪的爸妈都没有告诉他。”
“她离开,他们都不知道?”
何意很难相信,他们的小团体也会有这样隔阂的时候,第一次与顾晚舟的见面,那几个大男人脸上的百感交集何意看得清楚,他也想不到,沈洛后来告诉他的那些,他眼中那个把顾晚舟看成了生命的程景良居然会逼走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们知道的时候,晚舟已经在BJ的机场候机了。”
2008年8月16号早上10点,顾晚舟已经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室坐了10分钟,告别了抽泣不已的顾妈和强忍泪水的顾爸,过安检的时候,顾晚舟再回头看他们,顾爸揽了顾妈在怀里,明明两个人不过五十,可那一刻,顾晚舟却总觉得他们像已进迟暮的老人,孤独中是力不从心,无法挽回的时光渐渐流失。
把机票的图片发了出去,徐辰溪第一个打来了电话,冷漠的情绪带着惊讶和焦急,开口问她:“那是什么?”
“机票。”顾晚舟冷静地看着窗外的飞机,淡淡回答他。
徐辰溪咬牙再问她:“谁的?”
“我的。”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原本就冷冷的语气像沉进了地底,咬牙切齿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去多久?”
“不知道。”
那句“不知道”刚脱了口,徐辰溪突然大喊了一声,“好!”顿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顾晚舟你特么干得漂亮!”
“你要去学校了,好好照顾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很多事情忍忍就好了,不要强出头……”顾晚舟不理会他的怒气,坐在大哥的身边揉搓着自己的身份证。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晚舟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是迫不及待想吼出来的颤抖,“顾晚舟你是当我死了吗?!就为了那件事你他妈就要出国?!”
依旧不回答他,顾晚舟只是耐心嘱咐着他:“山西那边空气不好,你要记得每年夏末秋初就要买口罩了,冬天的衣服一定要买羽绒服,多准备一些贴身的内衣,你有鼻炎,记得注意……”
“嘟嘟嘟嘟嘟……”电话挂断。
顾晚舟把手机从耳边拿走,大哥一直在她身边坐着,看着他自己的手机,不执一词。
顾晚舟走之前在欧晨那里录了一段话,飞机起飞后,欧晨会把它发给他们,这是顾晚舟对自己的不告而别作的道歉,所以在挂断徐辰溪的电话后,她发信息通知了欧晨,等到飞机起飞后的20分钟,欧晨会把录音发给他们。
段临笙打电话来的时候,刚挂了徐辰溪电话不到三分钟,只说了一句话:“我说过无论宁子做任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可是你呢,你为什么就丢下我不要我了?”
“你自己好好的,以后不要任性浪费吃的了,免得钱不够用,我走之后,恐怕也只有景良能存出一点钱给你,不过他也不是每次都方便的,你自己要记住好好吃饭,你太瘦了……”
顾晚舟听见他在电话里强忍的断续抽泣声,末了,段临笙说:“我他妈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该离开的人是她!”
顾晚舟把手里的机票交给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大哥站在她的身后,听着她说:“临笙,原谅我离开你……”
十五分钟后,飞机起飞,大约一分钟,飞机离开地面……顾晚舟看着窗外漂浮着的云,心里总觉得有些苦涩,从前每次坐飞机,飞机都会在跑道上绕个两分钟,这次,恐怕自己是真的该离开,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迫不及待。
“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她离开,他们没有怪你们吗?”何意往小火盆里加了木炭,听着沈洛一声冷笑:“怪我们?他们哪里还有资格怪我们,见到我们内疚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我们?”
“晚舟离开,还不都是他们逼的吗?”沈洛的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满和冷漠,她继续不屑道:“都是为了程景良的烂摊子。”
欧晨把录音发出去的时候,沈洛就在她身边,在她发完录音关了手机后,从她那里知道了她没有回来的时候,程景良都对顾晚舟做了什么。
更何况沈洛自己经常加班到半夜,她也不愿意打扰朋友休息,干脆有时候下了班就提着那家烧烤店的烧烤去何意的酒吧,两个人提上几瓶酒,在何意的私人露台聊聊天,吃吃烧烤,关系渐渐亲密了不少。
与何意相处得久了,沈洛也渐渐发现这个人身上有很多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像是何意喜欢在午后坐在自己的露台上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不看书,也不做什么,只是坐着,看着宁远的溯央河上缓缓而过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