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陆子寒离开医院以后,程景良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叶之山,像是早已经知道程景良一定会来一样,当程景良走到大宅门口的时候,叶家的佣人就已经打开了门,叶之山还是在楼上的书房等着他,面前的棋盘上摆着的,还是两个人上一次留下的残局,程景良冷眼瞥了一次,面无表情地说:“让可儿别闹了。”
听完了这句话的叶之山沉默不语,坐在残局前观察着自己的下一步棋应该走哪里,叶之山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似乎从医院开始以后的所有事情他都不知道,见到程景良的表情也像从前一样的和蔼外带些狡黠,他抬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西装革履却满脸疲惫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可儿闹还是不闹,取决于你,而不是我。”
程景良冷哼一声:“不要太过分了,说到底,她惹得起顾晚舟,却惹不起马克,你难道忘了,你还需要他们为你在美国铺路吗?”
“景良啊……”叶之山把棋子往棋盘上随手一扔,看着他的眼神带了些难以置信的样子,“我总算明白,顾晚舟这个丫头,为什么会选择陆子寒而不是你了,你啊你,是真不如人家聪明啊!”
那天晚上的程景良没有明白叶之山的话外音,他的状态也顾不上让他去考虑叶之山那些嘲讽背后的意思,只是后来始终也没有与叶之山谈妥了叶可儿的事情,直到后来与叶之山大吵起来,那天在医院对于叶之山希望自己与叶可儿赶紧完成订婚典礼的愤怒也终于忍不住在稍带了些冷静之后用着嘲讽的语气说了出来:“临笙有一天告诉我你对他们说的一句话,你说,友情也只有在我们这样的年纪才显得价值连城,在医院那天,我算是看出来你这个年纪的人对待友情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态度了。”
程景良从没想过在程莫南不明生死的时候叶之山的反应不是担忧不是伤心甚至不是紧张,而是想到了程莫南死后程景良不会有心思举行订婚仪式所以提出让两个人把订婚仪式提前,与叶可儿订婚的事情已经是程景良做出的继不信任顾晚舟之后的最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了,而程莫南的病发则是命运做出的最对不起他的事情了,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叶可儿的动作,程景良知道叶可儿所作所为的第一反应其实并不是所有人以为的会对叶可儿做些什么,而是在想应该如何面对叶之山。
毕竟,他是自己除了程莫南之外最看重的老人了。
只是叶之山的反应太让程景良寒心,一直以来他以为的程莫南与叶之山的关系居然还抵不过一个订婚仪式,这样的打击不亚于十三四岁的顾晚舟被谢依依暗算了两年之后还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她最不堪的方式羞辱一番,因为两个人都在各自的那个时候看清了世界给人心带来的关于人性的残酷,区别只在于经历的事情,程景良的更难以让人接受。
“如果叶可儿再不住手,我保证,她的生活一定不会太好过,我也可以保证,所有人都不会让她的日子太好过,让她好自为之吧!”
转身开门,叶之山在身后低吼着他的名字:“景良!”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冷静了些:“不要再做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呵~”程景良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看见楼下出现了叶可儿的身影,没有回头,冷笑一声:“答应和叶可儿订婚,就是我这八年以来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下楼,步伐迅速,视线却没有再往叶可儿身上移过去,直到走到了门口,叶家的佣人为他开了门,跨出去的瞬间叶可儿直直的身体抖了好久,终于喊出声:“景良,算我错了!”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程景良拒绝了佣人递过来的伞,冷冷回头,看着站在二楼书房门口看着自己的叶之山,一字一句道:“错的不是你,错在我,不该为了最爱的人而选择与你订婚,现在,我后悔了,叶可儿,订婚仪式,你自己去吧,我不奉陪了。”
程莫南醒来以后也不是没有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些什么,更何况后来叶之山带着自己的儿子媳妇一起来探望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不关心了。
程莫南醒过来以后第五天,马克与霍姆斯才离开,走之前的一天叶之山与叶天成亲自在酒店设宴给两个人践行,陆子寒与顾晚舟当然在宴请名单中,杨桥原以为顾晚舟会拒绝出席这次的设宴,却没想到饭前三个小时顾晚舟从医院回到了事务所,杨桥看见她的时候已经是精心打扮过后的顾晚舟。
三辆车一起停在了酒店门口,门童接过了钥匙,顾晚舟挽着陆子寒的手臂走在最后,说是个宴会,可是实际上被邀请的人也不过二十余人,陆子寒四处瞟过,都是明启的大股东和法律团队的领头人物。
“看来这次叶董事长对把明启的事业扩展到美国的事情,势在必得啊。”陆子寒抬手从路过的侍应生手中的盘子里拿走两杯红酒,偏头看着一直沉默的顾晚舟,顾晚舟闻言抬头接过陆子寒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口,哼了一声:“那也要看老师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叶之山对老师的人脉和能力这么看重,真是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怎么把明启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事实上叶之山完全没有什么必要对马克这么上心,对于明启在美国的发展来说,顾晚舟才不信叶之山的手会伸不到美国去,上个市开个公司而已,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是一个大挑战,但是明启的实力这么雄厚,除了房地产事业在各行各业都有涉猎,股份也从来不少,但从财力这方面来说,叶之山怎么会担心在美国的发展会不顺利呢?但是叶之山在顾晚舟订婚典礼那天突然出现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一则看看顾晚舟和陆子寒订婚的真假,二则是为了认识马克,这个在美国的法律地位不可小觑的人。
“为了拿下老师,叶之山还真是在所不辞。”顾晚舟低头喃喃,陆子寒在那句话里听出了无尽的嘲讽,对于叶之山,顾晚舟从前好歹也会叫一声“叶董事长”,但自从程莫南的事以来,也算用尽了自己对待一个长者该有的尊敬,不管是出于叶之山自己还是程景良或者程莫南,顾晚舟再也不觉得叶之山是一个值得自己尊敬的老人了。
至少一个会利用自己孙女的人,顾晚舟不会去尊重。
宴会开始前十分钟,顾晚舟去了一趟洗手间,陆子寒靠近杨桥和马克的身边,听着马克与叶之山的谈话,叶之山身边的翻译显然也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总能在无形中把叶之山夹带着势在必得的意思翻译得滴水不漏,连站在身边的杨桥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只是马克好像始终不接招,看见陆子寒走到自己身边才开口对叶之山说:“我和我的学生霍姆斯在来中国以前一直都在好奇陆这样一个人会为一个怎样的公司服务,看来陆的选择的确是一个很慎重的决定。”
叶之山微微眯眼,身边的翻译脸色一顿,心下对马克的言外之意揣摩了一番,看着叶之山微笑的样子微微偏头翻译着,陆子寒看着叶之山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表情,却始终不发一言。叶之山的行事风格让他不能接受,叶可儿的行为也让他产生了离开明启的想法,老师这是在帮他的忙,也对叶之山希望马克在美国可以辅助自己事业发展的想法推了个干净。
顾晚舟一直到宴会开始才从洗手间出来,叶之山坐在席上一脸微笑地看着她说:“顾律师身体不舒服吗?”
缓缓坐在了陆子寒的身边,一脸冷静地回了叶之山一句:“没有不舒服,谢谢叶董事长关心。”
“哪里哪里,”叶之山笑道,看着服务员正在上菜的样子说,“只是担心啊,这人的身体要是不舒服了,那就不太好了,尤其是万一再遇上个什么事儿啊,身体再一不舒服,这人就会招架不住了。”
一句话听得桌上的人脸色都有了些变化,明启的人都带了些讽刺的笑看着顾晚舟,杨桥和马克却微微皱了眉,陆子寒心下一顿,叶之山这是要撕破脸的意思?再看看他身边的翻译,脸上的笑容也显得那么得意,再开口时,对着马克笑道:“马克教授,这是我们叶董事长在替您关照您的学生,毕竟,顾律师,是您的得意门生。”
翻译的“care”这个词咬得特别重,陆子寒听得心里有些慌乱,马克为了阻止叶家人在新闻上的行为主动给叶之山去了电话,那些一夜之间会消失的新闻和帖子也是马克这个电话阻止下来的,所有人都瞒着顾晚舟,只是没想到叶之山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这样的场合用顾晚舟威逼马克。
众人各怀心事的笑容还未褪去,顾晚舟却主动举了酒杯对着叶之山笑道:“难得叶董事长这么关心晚舟,真是受宠若惊,只是晚舟向来不怕遇上什么不该遇到的事情,即便是身体不舒服了,大概也不会影响我什么,毕竟,该遇到的事情再怎么做准备再怎么想逃避都会遇上的,何况,晚舟是个学法的,很多事情,晚舟都知道,应该怎么处理。”
一桌子的人都当她顾晚舟是瞎了吗?还是这桌子的人都以为她顾晚舟是傻了?不过是些没有根据的照片,一个造谣诽谤罪就可以让叶可儿知道钢铁是如何炼成的,更何况被日夜跟踪的人是她顾晚舟,所以美国人到了中国以后智商一定会下降吗?她顾晚舟什么时候在他们眼中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了?!
叶之山的目的没有能达到,晚上的宴会却没有失了他的气度,顾晚舟那句话以后,叶之山只是笑,一场酒会结束,叶之山也没再提到这个话题,与马克的话题也始终围绕着中国文化,只是叶天成两口子的脸色不太好看,顾晚舟坐在角落远远看过去,叶天成的夫人脸色带了明显的惊慌失措,似乎是察觉到了顾晚舟直直的目光,叶夫人朝顾晚舟看过来的时候,顾晚舟却只是淡淡一笑,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向她举了举,再低头的瞬间,却错过了叶夫人投过来的求助的目光。
回酒店的路上,顾晚舟的气还没消,一路上沉默不语地散发着瘆人的冷气压,让车里的三个男人不敢说话,一直到了房间门口,马克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对冷着脸双手抱臂的顾晚舟说:“Elian,你不该这么生我们的气。”
抬眼看了面前的三个男人,顾晚舟放下双手,有些疲惫地说:“不,我并不是在生你们的气,”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微微皱眉道:“我只是……老师,你明白吗?我只是觉得,我还是那么容易让人抓到我的软肋,最重要的是……我,我还成为了你们的软肋。”
“也许……”马克耸了耸肩,“也许我好像明白了那个男人几年前对我说的你了。”
陆子寒和顾晚舟都楞了一下,好奇地看着马克问:“什么男人?”
“是程景良,Elian。”霍姆斯开了门,马克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看着靠在陆子寒怀里的顾晚舟,“陆,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陆子寒看了一眼顾晚舟,“我也很想知道。”
就在霍姆斯带着程景良到模拟法庭的那天下午,马克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模拟法庭外站了半个小时了,那个时候顾晚舟的模拟辩论已经快要结束,马克站在程景良身边笑着看他,一个阳光帅气的男人,马克是这么评价他的。
“我以为是哪个好奇的学生在偷看,可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他在看你,Elian,他一直在看你,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眼睛都是红的。”
眼看着顾晚舟的辩论即将结束,马克有意提出将程景良带进去与顾晚舟见面,却被程景良拒绝,倒是程景良提出来,与马克去喝杯咖啡。
“他在咖啡馆里告诉我你们的故事,Elian,你的过去像一本值得阅读的青春小说,他向我勾勒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你,敢爱敢恨,热情活泼,甚至带了不少叛逆,Elian,要知道你在我们面前一直都是一个成熟冷静的女孩。”
马克的话让陆子寒想起了顾爸对自己说的八年前的顾晚舟的每一个元宵是如何过的,马克说的没错,他们见到的顾晚舟永远是那个冷静沉着的模样,她喜欢管着他们,管着他们的生活琐事,管着他们的懒散随意,却也惯着他们的一日三餐,只是却很少见到她随心所欲地笑过,可是在顾爸和程景良告诉他们的故事里,那个时候的顾晚舟从来不似在美国那般,脸上永远挂着褪不掉的淡淡忧愁,眉眼间都是淡漠。
“我只是来看看她好不好。”程景良喝了一口面前的蓝山,微微笑道:“美国的咖啡的确是比中国的咖啡好喝,难怪,她都不愿意回去了。”
马克看着他的目光带着好奇,他问程景良:“所以Elian好像是为了咖啡来的美国?”
听出了马克的话里有话,程景良笑道:“不是,她是为了资本主义国家没有思想限制的世界而来。”
那时候的马克只当程景良的话是个玩笑,一直到后来自己来了中国,在顾晚舟和陆子寒的订婚宴上再次见到程景良的时候,他才知道程景良那句“没有思想限制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我们相信你可以接受你曾经不能接受的会伤害到你的事实,我,霍姆斯还有陆,我们都非常坚定地相信你,只是Elian,我们也希望可以在你已经受到伤害的时候用我们的方式保护你,毕竟我们都知道那个老人在你心里的分量,Elian,这并不代表你成为了我们的软肋,也代表不了你有了软肋,事实上我的意思是,成为软肋或者拥有软肋并不是什么坏事,人的一生为什么不该有软肋呢?不然你怎么知道你最幸福的事情有没有发生呢?”
“她看上去好像百毒不侵,实际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伤害她,可是所有人能伤害她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她自己,我们,就是她的软肋,是所有人都可以随随便便杀了她的一把刀。”程景良对马克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的自我讽刺太过明显,那样带着些颓废的表情,在马克看来实在是不符合面前这个男人,他应该是富有朝气的男人才对,只是他的眉宇间却总是带着不可磨灭的悲伤,就像马克认识了好几年的Elian。
“能成为软肋的人,一定是让自己幸福过的人。”马克宽慰他,看着程景良的眼睛一字一句:“你们让Elian幸福过,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