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生,是不是阴森恐怖?是不是只剩下阴暗潮湿?是不是暗无天日没有希望?
如果生命是这样定义的,那么活在孤独和痛苦中,没有希望却不能死去又是如何?
在监狱事务所登记过后,韩伊陌随着接待人员进入到了探监区。
无比熟悉的一条长廊,外人看来无比平常甚至恐怖的地方,她却无比向往,因为长廊的尽头,是那个慈祥的质朴的疼爱着她的爸爸。
隔着透明的玻璃,隔着长长的电话线。
那些曾经在电视剧中看到的一幕幕场景,那些让人感到矫情画面,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而今,都在她身上发生了。
玻璃对面,韩伊陌的爸爸韩立民,一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因为家庭清贫,而立之年才取到老婆,三年后才得一女,故而十分珍爱。
韩立民头发略微花白,面色如土。
他语重心长的说,“伊陌,十七岁生日快乐…没能够肩负起应有的职责,还要让你担着我的重担去照顾奶奶,爸爸真的很对不起你。”
男人的声音渐渐的沉重。
“但是我的伊陌啊,女儿,你可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啊,好好读书知道不…”
韩立明虽然关在监狱两年了,但是对韩伊陌没有半点生疏,依旧话很多。
韩伊陌一味的点头,她害怕一说话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过了今天,就十八岁了,就要成为大人了。
这一路跌跌撞撞,还来不及放慢脚步,往日就已经走远。
她低头思索,“时光呀,你能不能慢一点,可是有时候我也希望你快一点。我是不是很矛盾呀。”
如果时光慢一点,那奶奶就可以活久一点,如果时光快一点,那她很快就可以和爸爸团聚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但是每个生日,爸爸都会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还有一盘番茄炒鸡蛋。
番茄炒鸡蛋真的很好吃啊。
小时候,爸爸告诉她,长寿面吃了就可以长命百岁,她以为和神话故事那样神奇,后来她发现,其实长寿面就是一碗面条上面放一根青葱。
而且活多久都没有关系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呢。
中年男人声音哽咽着,逐渐呜咽着啜泣着,最后泣不成声。
一个父亲对于命运的无能为力以及深深的自责,他也曾感慨命运的不公,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永远都不可能被更改。
他只能隔着这个玻璃屏幕见到他的女儿,在十八年之后才能够和他的女儿重聚,而那时候他六十八岁,女儿已经三十五岁了。
进入监狱后他经常后悔,那天为什么不自私一点,这样,一切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人们经常在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感到懊悔吗?
可是假如时光倒流,再次回到面临选择的那一天,很大程度还是会选择这一条路,因为当时的选择就是权衡利弊的呀。
两年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越发的接受了现实。
看着爸爸依旧在喋喋不休,那些话莫过于重复着的关切,顺着微风,左耳进右耳出了,她也有满心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曾经的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如今的循循善诱,明明很努力了,却依旧活得乱七八糟。
看着爸爸这张沧桑的布满细纹的脸,有时候真的很想回到从前的日子。
韩伊沫强忍着不要眼泪掉下来,原来眼泪也可以是滚烫的,烫得睁不开眼睛。
她一定要好好的活着,要等着爸爸出狱的那一天,如果那时候奶奶还在,他们一家重聚。
这便是她活着唯一的期盼,再别无他求了。
鲁迅先生有言: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韩伊陌的沉默不是爆发也不是灭亡,只是一种寂静无声的等待。
春去秋来,四季轮回,可是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从前她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小风车呀,她却已经绝望到认知出现差错,总觉得那时是个白痴。
聚点成线,聚线成面,用什么来定义时间?空间里的一条无限延伸的直线,还是无数个相邻的点?
如果时间能够静止,真希望它永生永世停留在小时候。
韩立民望眼欲穿的看着远方,担心着他年事已高的老母亲,他问,“奶奶最近身体好吗?”
韩伊陌诚恳的说,“还好,今天要收拾行李把奶奶送去养老院了”
“是韩明理叔叔帮你找的养老院”
“嗯”韩伊陌重重点头。
“周末没事就去韩明理叔叔家待着,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韩奚越。”
“好”韩伊陌重重的点头。
探监的时间结束了,工作人员过来告知韩伊陌。
韩立民起身走出房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韩伊陌的眼泪夺眶而出。
走廊楼梯口,一阵乱七八糟的回响,伴随着一声尖叫,走廊的声控灯震亮了。
韩伊陌从第一个台阶摔下了垂直距离三米的回台上,身体倾斜,脑袋重重的砸在墙上。
前一秒是饥饿带来的心慌感,这一秒是浑身的钝重感,下一秒不出所料一阵眩晕。
不碍事,不碍事,她只是差点昏厥过去,好在从疼痛中清醒过来了
哗哗哗…
心里下了倾盆大雨。
因为营养不良,身体不好,所以隔三差五总是摔倒。
几秒钟后,她吃力的爬起来,捡起从书包里掉出来的手机和摔碎壳的鸡蛋。
这鸡蛋是自家老母鸡下的,一大早,患有老年痴呆的奶奶就给她煮了两个鸡蛋,她舍不得吃,就留了一个。
这手机可真耐摔,每次都是毫无防备的就摔了出来,屏幕依旧完好无损。
这手机是韩立民进监狱前给她买的,后来上高中了,韩奚越帮她申请了一个QQ账号,只是她已经不知道密码是什么了,如果手机坏了,那QQ也没了。
不过她这QQ用着没什么意义,只有韩奚越一个百年不发一回消息的好友。
学校也是要收手机的,不过她是走读生,就不用上交手机。
这手机于她而言,比朋友贴心,可以看小说,当闹钟当手电筒,搜索很多她不懂的东西。
唯独不能和别人聊天。
韩伊陌走出监狱的大门,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把凌乱的头发扎了起来,看着这个乡村非主流的自己,说不出来的嫌弃。
大概所有的嫌弃中只有自我嫌弃是最为真实的嫌弃,就像是所有的审判中,只有自我审判是最为困难的审判。
自我审判也就是诸如不爱学习,熬夜看小说,上课走神,抄同学的作业,不参加集体活动。
明明想要好好努力的学习,可是她也不争气,发呆、睡觉、画画如同家常便饭。
虽然凭借着遗传到的优良基因,有一个比较聪明的头脑,她也不敢沾沾自喜,毕竟她总是倒数第一名。
忍受着饥饿和贫穷,还要忍受着巫婆的折磨,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巫婆是韩伊陌的同班同学,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女生。
可是偏偏和韩伊陌水火不容。
一想到她,韩伊陌就如临大敌般慌张,可看到她,韩伊陌还得满脸堆笑,那样子活像僵尸先生被挠了笑穴。
所以巫婆是韩伊陌给她取的名字。
除了心里骂她,实在没办法,要好好的活下去呀,一定要坚持呀。
学业生涯的最后一年,除非死在学校,不然一定要高中毕业。
监狱外的世界,八月间明晃晃火辣辣的太阳,半空中漂浮着大朵大朵软绵绵的白云。
云朵是世界上最没有烦恼的东西吧,轻飘飘的软绵绵的。真希望那是一朵甜丝丝的棉花糖,她就可以借着云梯爬上去咬一口了。
别人的精神粮食是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著,而韩伊陌的精神粮食却是大自然的各种事物。
古人可以画饼充饥望梅止渴,那她可以睹物充饥嘛。
要做到睹物充饥,得附和一定的条件,缺一不可。
首先要不名一文,其次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最后是依旧对生活充满希望,保持乐观开朗。
万幸,这三点韩伊陌都做到了,于是为了充分利用大自然丰富的物质资源,接受大自然的馈赠,她时不时就饱餐一顿。
长期以来,她对各种美食进行了一番总结。
就云朵,就口味众多,香甜的白云,香脆的积雨云,麻辣的彩霞云,可口的蘑菇云。
如果吃腻了,还可以换换口味。比如吸收了日月之精华,天气之灵气的晨露;不辞劳苦,往返天地的雨水;华光万丈普照万物的太阳,和一不小心掉在后院水缸中的月亮。
这日子过得还可以吧,虽然无人分享。
这世界上一定有很多睹物充饥的人,有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月亮就被别人吃了一个缺口。
她总是在想,有朝一日,如若能和她一起共赴盛宴,也不辜负赏心悦目的晨曦日暮了。
有时候,她也喝点饮品,比如东南风,西北风。
实在不行还可以吃土,也不至于要吃土,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土壤用来种庄稼更有价值。
子承父业,韩立民种水果蔬菜,她也可以种很多蔬菜。
大白菜、小青菜、萝卜苗、棉花白、花椰菜、生菜、油麦菜、西红柿、小土豆、豌豆荚…
蒙得长江庇护,越溪小镇的气候很好,她种出来的蔬菜都长得很得体。
但八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天空响过两声闷雷,晴天霹雳,不足为奇。
公交车站牌前,道路寂静无声,滚烫的路面,能把人脚丫子蒸熟了。
她焦急的等着车,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光线照进瞳孔,麻木不仁的视觉神经,终于投影出片片光斑。
不要哭啊不要哭可是忍不住啊!
内心深处有着一种更为悲伤的情绪,在一种叫做思念的感情中被逐渐释放,眼眶中又溢满了泪水。
永远都流不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