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6.9

　　周四

　　端午节

　　韩伊陌从床上醒来，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看，一时间竟然有种不知何年何月身在何地的感觉。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果真已经六月九号了，高考结束了，她回到越溪小镇了。

　　五月初五，初夏的风吹过田埂，空气中弥漫着稻花的味道，糯米的味道，竹叶的味道，还有艾草和雄黄酒的味道。

　　高考都结束了，韩伊陌还是很穷，除了爸爸的存折，她只有十多块钱了，穷得叮当响。

　　不过有手有脚，还有一堆未出土的小土豆，反正饿不死。

　　之前，温如遇答应过她，要来家里吃土豆，可是她已经两天没有和温如遇联系了。

　　还是先把土豆挖回家，在去打临时工挣点钱充话费，爸爸留给她的钱，不到必要，一定不能动。

　　韩伊陌背着背篼，出发了，边走边想，“还是上次那家花店好，不知道店铺还在不在，实在不行就去超市当促销员，一天结工资，就能充话费了。”

　　上午十一点，越溪火车站，韩奚越一个人在家忙了一上午，早上打韩伊陌电话也打不通。

　　他一个人包了三十个粽子，马上粽子也快煮好了，等爸爸回来，吃了粽子，他就给韩伊陌送粽子去，韩伊陌这丫，怎么连话费都交不起了。

　　韩奚越打算等下送了粽子，把韩伊陌带上去营业厅充话费。韩伊陌看到粽子，他亲手包的，应该很开心吧。

　　韩奚越把厨房收拾干净了，打了个电话给韩明理，让他回家吃粽子。

　　粽子煮熟了，韩奚越捡了五个泡在冷水里，又捡了三个剥了竹壳，给粽子浇上红糖。爸爸一回家，韩奚越就把粽子端给他，自己拎着五个粽子，去韩伊陌家找她。

　　韩明理特意交代，把韩伊陌带来家里吃晚饭。

　　韩奚越走后，韩明理三口一个，吃完了粽子，又匆匆出门去跑出租车。

　　昨天考完试，他去学校接韩奚越，本来想把韩伊陌带上，但是韩奚越打电话，韩伊陌的手机停机了。

　　和韩奚越聊天，韩奚越心情很好，韩明理一向很了解他的儿子，如果不是韩奚越考得不错，是绝对在他脸上看不到如此明艳的笑容的。

　　所以儿子一定考得很好，这下他就得更加努力了，儿子上大学要花钱。

　　如今还有个没爹没妈的故人之女，他对韩立明还是知根知底，想着韩立明虽然撒手人寰了，但是总有些积蓄留给韩伊陌。

　　不过他好歹也要帮衬着，比较从小看着韩伊陌长大的，她没了爸爸，自己也算她的一个亲人。

　　韩奚越拎着粽子，来到韩伊陌家。

　　院子里，韩伊陌正在晒土豆，地上一堆泥巴还是湿润的新鲜小土豆。

　　听见脚步声，韩伊陌抬头，正好看到韩奚越手上的粽子，刚刚想着今天端午节，家家户户都有粽子吃，她该不该去韩奚越家蹭饭，韩奚越就带着粽子来了。

　　韩伊陌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一脸笑容看着韩奚越。

　　“韩伊陌，这是给你带的粽子，你还没吃午饭吧，赶紧洗了手来吃。”

　　韩伊陌拍了拍手上的灰，伸出一只泥泞的手，拿着粽子会屋，韩奚越也跟着进屋。

　　韩伊陌洗了手端着粽子出到院子，韩奚越又跟到院子。

　　韩伊陌看着粽子，咬了一口，色香味俱全。

　　心想，“我这不是没吃午饭，我是没吃早饭。”要不然韩奚越在，她可能吃得下五个粽子。

　　韩伊陌边吃边问，“你吃了没有，挺好吃的，你自己包的？”

　　韩奚越对着山那边咽了咽口水，“我自己包的，我…我吃过了才给你送来的。”

　　韩伊陌低着头，发出了一个哦。

　　吃过粽子，韩伊陌擦了擦嘴边的糖，又开始收拾小土豆。

　　韩奚越蹲在旁边，拿起一个土豆观赏。

　　“韩伊陌，我爸爸说让你去我家吃晚饭。”

　　“好啊。”

　　“那我们走吧，先去买点菜，然后回家做饭。”

　　韩伊陌擦了擦鼻子上的灰，“你先去买菜吧，饭好了叫我。”

　　韩奚越抛了抛土豆，一脸不高兴，“你还说，昨天打电话给你，手机欠费，今天晚上打电话，还是欠费，我饭都没吃，就给你送粽子来。”

　　韩伊陌抬头看着他，“你不是说吃过粽子才给我送来的嘛。”

　　韩奚越眨了眨眼睛，吞吞吐吐的说，“我…我是吃了粽子，又不是吃饭。”

　　“那你现在回家去买菜，我等下就去找你。”说着韩伊陌就伸着手，要推韩奚越走，“你快回去吧。”

　　韩奚越拗不过，只好回家，他也饿了，一口饭没吃。

　　韩奚越跳下石坎，韩伊陌又叫住了他，“韩奚越，你有没有钱？”

　　韩奚越回过头仰视着韩伊陌，“我等下去给你交话费，饭好了打电话给你。”

　　韩伊陌想了想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很礼貌的说了句谢谢。

　　韩奚越笑了笑便跑下山去。

　　一个下午，韩伊陌看了十五次手机，终于第十六次看手机的时候，有网络有信号了。

　　迫不及待的就看了看通话记录，果然，温如遇打了一个未接电话，昨天晚上八点十五，韩奚越打了两个未接电话，昨天傍晚七点，今天早上八点。

　　最近三个月，她的通话记录也只有这两个人。

　　韩伊陌刚打开QQ，就收到了一条消息，不过是手机短信，移动提醒她手机成功充值一百元话费，余额是一百四十六元。

　　韩伊陌向上翻了翻，五分钟前，手机成功充值五十元话费，余额四十六元。

　　所以这是韩奚越给她交了两次话费？

　　而QQ消息，温如遇从昨天下午四点五十到今天早上六点，就一直给她发来消息。

　　温如遇毕业第一天，就起床这么早，韩伊陌摇摇头，不敢相信。

　　但是温如遇发来的消息，让她不仅不敢相信，还不敢接受。

　　从未读消息的第一条一直往下翻。

　　“韩伊陌，现在是二零一六年六月八号号下午四点五十，我出考场了，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韩伊陌，我们毕业了，开不开心？”

　　“韩伊陌，你今天要回家吗？我现在到家了。家里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

　　“韩伊陌，都晚上八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我消息，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家了？”

　　“韩伊陌，我还以为你都不回我消息，刚刚打你电话，你手机都停机了，你个小财迷怎么这么穷啊，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去给你充话费。”

　　“……”

　　“……”

　　“韩伊陌，我又想到了一个故事，现在就想讲给你听，可是我想当面讲给你听，你的小土豆挖回家了吗？我明天就去你家吃土豆，可以吧。”

　　“你这次应该考得很不错吧，一直以来我都想对你说，其实你很好，只是你这学期，突然变得很勤奋，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觉悟了，从前那么劝你，你都毫无上进心，这学期我都不太认识你了，不过，现在的你更好。”

　　晚上十一点，“韩伊陌，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香甜。可是我睡不着，我妈打来电话，明天买房的人要收房，所以不能去你家吃土豆了。但是我想它一定长得很好看，母亲明天要去江北机场接我，我拒绝了，我从越溪火车站出发，你明天到火车站去送我吧。”

　　二零一六年六月九号凌晨五点。

　　“韩伊陌，我已经起床了，家里的东西没什么好收的，该扔的就扔了，都是我小时候的一些玩具和课外书，就让它们一直留在这座房子里吧，带不走的就不去留恋了，可是我好像带走你，你一定觉得惊讶吧。”

　　“我的韩伊陌小朋友，可是我现在带不走你呀。你还记得你的梦想吧，那你一定就记得我的梦想，我说过，将来我会去找你的，不论你在哪里，如果你开了水果店，我就开面包店抢你的生意，如果你画的画没有人买，我就低价收购了去倒卖。”

　　“哈哈…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不过你千万不能忘记啊。我今天有得忙了，要收拾自己的行李，要买票，要打扰家里的卫生，要是你在就好了，就像以前我们一起打扰卫生的时候，你干活好厉害，你在的话，我就在旁边看着你扫地，扫完了给你开工资，哈哈。”

　　打扫完卫生，我还得打电话给买房的业主，和他们交接，然后我才能去火车站。等我到了火车站，我打电话给你，哦，我先给你充话费，再打电话给你，你可千万要来送我啊，不然我就跑到你家里去，错过了火车票，你就赔我钱。好了，我要开始忙了。”

　　“韩伊陌，你说等你看到这么多消息，会不会说我是个神经病啊，你以前总是这么骂我的，虽然没有直说，可以你翻白眼了。我大概知道，以后没办法和你说很多话，才这么啰嗦。”

　　“韩伊陌，晚上见。”

　　二零一六年六月九号下午四点，“韩伊陌，你看到消息没有，我现在到火车站了，晚上八点的车票，你来送我吧。”

　　韩伊陌恍然大悟，将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而她还蹲在地上，早已经泪流满面了。温如遇要走了，晚上九点的火车票，他还说下雪了来家里看她捉鸟，可是今年鱼跃的冬天，还有很久，他还说高考过后要来家里吃土豆。

　　韩伊陌擦了擦眼泪，打了一串文字，“阿遇哥哥，你等着我，我给你煮土豆，你带着路上吃，还有，我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你等我一个小时。”给温如遇发了过去。

　　她边哭边捡土豆，地上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越来越大，韩伊陌擦了擦，还是有很多，她突然抬头，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雨点子，越来越大。

　　韩伊陌赶紧把从屋里拿出背筐，冲到院子里收土豆，边收边哭，“啊…阿遇哥哥，下大雨了，你有没有带伞啊，怎么办，我的土豆，呜…阿遇哥哥，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去送你。”

　　她趴在地上捡土豆，衣服和头发全部都打湿了，泪水混合着雨水，将土豆上的泥巴冲的干干净净。

　　回到屋里，韩伊陌顾不上湿淋淋的身上，捡了几个土豆洗干净，放进茶壶里，又跑到柴房去生活，很快，柴火燃旺了，她把茶壶挂在火焰上，又飞快的跑回房间。

　　从抽屉里拿出了画册，一直翻，第九页，画着二零零九年的越溪火车站，第十页，画着一个抱着吉他的男孩，第二十六页，画着一个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

　　她擦了擦手，把这三幅画撕了下来，卷成筒放进了袋子。

　　她哭个不停，很快就要见到他了，很快就见不到他了。

　　韩伊陌又看了看手机，温如遇说，“我的韩伊陌小朋友，下了好大的雨啊，这雨下得太煽情了，我都快哭了。你有雨伞吗，注意安全。”

　　她擦了擦眼泪，砰砰砰打了几个字，“我在煮土豆呢，煮好了我就出发。”

　　又给韩奚越发了个消息，“韩奚越，下大雨了，我就不出门了，明天再去你家吃饭。”

　　她放下手机，找了干净的衣服，是温如遇那件黑白拼接的短外套，全身都换好了。

　　韩伊陌从客厅拿了一把雨伞，拎着袋子下了楼，柴房里热气腾腾，茶壶里的水滚开，韩伊陌小心的提下茶壶，把土豆舀在冷水里冰了一会，又找了个袋子装上，一并拎着，出了家门。

　　一场暴雨，尚未见减，韩伊陌撑着伞，将袋子抱在胸前，小心翼翼的朝着火车站走。

　　傍晚六点，越溪火车站大厅，韩伊陌和温如遇坐在取票机的旁边。

　　韩伊陌衣袖，膝盖，还有一双鞋，沾满了泥巴，裤腿也是湿漉漉的。

　　温如遇从书包里拿了纸巾给她擦头发。

　　半天，温如遇问，“你是不是摔了一跤？”

　　韩伊陌难过的说，“我走在路上，不小心…”

　　“不小心摔了一跤对吗！所以我的土豆也摔了。”

　　韩伊陌睁大眼睛，委屈的看着温如遇，竟然不知说什么。

　　“好了好了，我都不伤心，你难过什么，你来了就好。”

　　韩伊陌没说话，实诚的给了温如遇一个微笑。

　　可是她的画，混进了泥水里，一塌糊涂，韩伊陌悲伤的笑，心想，“既然没能给你，那就不告诉你，永远埋在心里好了。”

　　有的话，来不及说，那就不要说好了。

　　因为淋了雨，韩伊陌有些感冒，头晕乎乎的，温如遇看她不舒服，接了一杯热水，韩伊陌喝了，头脑清醒了点。

　　两个人就安静呆坐在椅子上，大厅里人来人往。

　　温如遇突然把韩伊陌拉进怀里，时间仿佛静止了。韩伊陌顿住了身体，她听见了一个声音，是温如遇的心跳，韩伊陌没坐稳，偏了偏，温如遇告诉她，“坐好。”

　　韩伊陌不觉得冷了，一些明确的不明确的感情，通通消失了，她知道，这是温如遇的告别，今天过后，他就走了，永远离开了。

　　温如遇抬起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韩伊陌，填志愿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去哪里上大学记得告诉我，开心的时候记得发消息给我，不许难过。”

　　韩伊陌默默的掉眼泪，心里太多话，什么都想告诉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温如遇感受到了她平和的呼吸，他接着说，“我妈妈给我换了电话卡，我到那边了用新号码打电话给你，你…你要记得我。”

　　韩伊陌静静的听着，心想，“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会一直记得你的。”

　　温如遇想着，他离开了，韩伊陌以后得多孤单，好在她偶尔会去探望她爸爸，突然问，“对了，你过两天该去看叔叔了，等你拿了录取通知书，再去看他，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韩伊陌身体颤抖了一下，哽咽了，“是啊，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温如遇的手顿了顿，“我的韩伊陌，快到八点了，我要走了，但我会一直记得你。”

　　韩伊陌凝住了眼泪，坐直身体，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阿遇哥哥，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快去取票吧。”

　　温如遇皱眉，“笑得太牵强了，这么难看，我晚上会做噩梦。”

　　韩伊陌忍不住笑了，眉眼如初见般动人，脸颊却掉着眼泪。

　　“快点去取票，我还得回去换衣服，你想要我感冒啊。”韩伊陌站起来，拉着温如遇。

　　温如遇终于起身，去取票了。两人走出取票厅，室外灯火阑珊，人潮拥挤，韩伊陌和温如遇走到进站口，晚上七点四十，温如遇暗自感叹，“真的要走了。”

　　韩伊陌停住了脚步，温如遇说，“回去吧，我的韩伊陌，到了那边我打电话给你。”

　　韩伊陌挥挥手，“阿遇哥哥，再见。”

　　温如遇进了站，回过头看着门口，韩伊陌已经消失了，他拉着行李箱，转身而去。韩伊陌站在更远的地方，目送着他消失在视线里，她又忍不住哭了。

　　越溪河的水位涨了很高，暴雨停了一会儿，又下大了，韩伊陌站在大厅门口的屋檐下，外面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汽车上，玻璃上，雨棚上，树叶上。

　　她拿着一把雨伞，呜呜大哭。

　　所有人都走了，妈妈走了，张瑶走了，奶奶走了，爸爸走了，温如遇走了。

　　她再也回不去曾经讨厌的学校，再也回不去害怕面对的高三，再也回不到初见温如遇的那个初秋。

　　韩伊陌看了看手机，八点零两分，他正在远离这座城市，雨势丝毫不减，今年的汛期来得有点早。

　　“从今以后，韩伊陌要好好的活着啊……”她对着暴雨大喊，然后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温如遇放好了行李，车窗外暴雨如注，车子越开越快，韩伊陌随着时间越来越远。

　　他拿着手机给韩伊陌发了个消息，“韩伊陌小朋友，以后要记得多笑，你笑起来很好看。还有，你认真的样子也很好看。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韩伊陌此刻，正冒着大雨走在贫民窟的巷子里，如果不是要保护手机，她真想把雨伞收起来。

　　可是今夜的雨，真的很大，比她十七岁生日那天还要大，走过贫民窟，崎岖的山路上，流淌着泥水，韩伊陌浑身发抖的踏上了小路。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榆钱林，林中唰唰声响，小路上，各种杂草冲进泥水中，韩伊陌突然走不动了，好像是鞋带散了，被另一只脚踩住了，她把手机放进嘴里咬着，一只手拿着伞，微微抬起另一只脚，准备拉紧鞋带塞进袜子里，却突然没站稳，身体向后一倒，摔了出去。

　　摔在雨水里，沿着泥巴路滚了几米，伞也被压坏了。晕头转向好一阵，韩伊陌浑身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完全不顾浑身的伤。她咬在嘴里的手机摔了出去，韩伊陌从地上挣扎着起来，不远处的泥水淌里，有一个发光的东西，她尖叫一声，一下子跳下坎，抓起来手机。

　　整个手机被泡在水里，她也不知道晕了多久。

　　雨水无情的打在她脸上，眼泪被泡得睁不开，她甩了甩泥水爬去捡起破旧的伞，遮住手机。

　　更加快速的回家，边哭边说，“手电筒还亮着，一定没有坏，一定不会坏的，不会的，不会，阿遇哥哥，我的阿遇哥哥，回家，快点回家生火，烤干就好了。”

　　断魂崖边，韩伊陌努力的挣开眼睛，生怕摔下悬崖，她想，如果摔下去，也不是不可以，那样就可以见到奶奶和爸爸了。

　　一路上，韩伊陌不知道又摔了多少次，黑暗中，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每次摔在地上，手机都稳稳的拿在手里，可是整个人都湿透了。

　　今夜回家的路真的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