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西瓜折扇,蝉鸣盛夏
当肖山青离开后的第七个年头,罗云杉和他重逢了。那年,是十五岁。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中,他们考上的高中是同一所。
那个时候的夏天很蓝,瓦砾墙被阳光晒得明亮温暖,风把手中的课本吹起几页,又被静静地按下,头顶上的电线错乱有致,几只小鸟站在上面,看着十五岁的少女一页一页地背书。
“云杉,等会儿要去集合去参加合唱比赛了,别看书了!”一个同龄的女生说着。
“知道了,晓鸢!”罗云杉合上了书,抬头望了望樟树叶,阳光给樟树叶撒下了金粉,使得樟树叶泛着金黄色的光。
两个女生一起赶到了集合的地方,大礼堂的后台的候场处。罗云杉的很久都没有留过长头发了,好像别人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就是达到耳朵下垂一点点的娃娃头,七年来一直都是这个发型。罗云杉旁边的女生叫胡晓鸢,是她在高中认识的同学,她们是一个班的,住同一间宿舍,上下铺。
胡晓鸢很高挑、漂亮,瓜子似的脸庞,加上微微泛红的脸颊,轻轻一笑,便是出众的“女神”般的样子。罗云杉站在胡晓鸢的旁边,就显得太过于普通。
“听说这届的学生有很多长得很好看的男生,今天可要好好瞧一瞧!”胡晓鸢朝罗云杉说,“你瞧瞧我们班的,‘歪瓜裂枣’,长得高的没几个,长得‘帅’的没几个,倒是爱学习的老实的一大堆,你看那个乔杰轩就是一个典型代表,眼镜片都带那么厚了,每天只知道研究数学和物理,在下实在是佩服!”
罗云杉点点头,说:“现在‘花瓶’可多了,男生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在家供着嘛,我看呀,乔杰轩就不错,人品正,做事好。”
“罗姑娘此言差矣,长得好看养眼呀,每天看着可以保持好心情。”胡晓鸢笑开了花,“让我仔细瞧瞧,你看到没,那边候场的。”
头一侧,罗云杉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的眉头一皱,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胡晓鸢刚想接着说话的时候,她发现罗云杉已经离开了之前的位置,她看见罗云杉朝另一个候场的班级靠近。胡晓鸢朝罗云杉说:“我们等会儿要进场了!”
但是,背影执著,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那个身影动了一下,他旁边的人朝他说了句话,然后那个男生回头了。
候场的灯光,微弱苍白,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紧张。只见那个男生一样不语,双唇紧抿,有点儿不知所措。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开口,说了句:“好久不见!”
罗云杉用手捂住嘴,她的心里是高兴、是惊喜、是意外,那个儿时认识的人,他终于回来了。
老人说:“人生所有的缘分都是前世欠下的债,那些遇到后却离开的人,是因为欠你的不多,还清了,就走了。”那个时候,罗云杉觉得,肖山青一定是欠下了她太多东西,所以他回来了。
可是那个转角的早餐店已经倒闭了,没有那么好吃的小笼汤包了;那个画廊的画已经新添了许多,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去看看,感受小时候不懂的艺术;他们都长大了啊,长大有什么好的呢,长大的他们,一点都不喜欢长大。
长大,是要交昂贵的学费的,那笔学费可能是青春、是泪水、是离别、是痛苦。
就像罗云杉看到过的一个故事一样:收拾房间,发现一个小时候放玩具的箱子,打开后看到里面都是绿色塑料小兵、炮兵、步兵、工兵……“请问你们看到我们的司令了吗,我们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一个小兵问道。我沉思了一下:“见过,不过他不会回来了。”“司令牺牲了吗?”小兵们哭着问。“不,他只是长大了。”
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还是曾经认识的人。
肖山青朝罗云杉微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肖山青见到罗云杉却没有丝毫的陌生的感觉。肖山青记得他离开那个小镇的时候,他才刚上完三年级。他和爸爸坐上离开的车时,他看见邻居家的窗户前一直有一个“怯怯”的目光,她一直看着车子离开,直至消失到拐角。
此时,两个人都不曾开口说话,许久。
“云杉!”胡晓鸢轻拍罗云杉的胳膊,她二话不说就拉起罗云杉的手,说,“走了,一直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要进去了!”
罗云杉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发现这么久了,肖山青还是老样子:皮肤白白净净的,像极了刚刚煮熟的鸡蛋剥了壳的样子。眉毛很黑,像是碳画过一样。
而罗云杉已经换了牙,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不是当年那个样子。现在的她,变得越来越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给她增添无比动人的魅力,哪怕她的样貌很普通,但是见过她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她的那双眼睛——眼睛很明亮清澈,像透明的玻璃珠子一样好看。她还是那么喜欢蝴蝶结的发夹,她今天夹了一个浅绿色的蝴蝶结发夹,显得格外好看。
继而裹挟在人流里,身不由己往大礼堂涌。
肖山青看着那“慌乱”的背影,不禁笑了,他朝刚刚说话的男生道:“我知道怎么更好地形容盛夏了——盛夏是蝉鸣、西瓜、折扇和她。”
命运像一只巨大的手,把一个单纯快乐的女孩推向无限虚空的境地,她无法掌控命运的走向,她感觉她都要被生活吞噬掉了。夏荌安跟着母亲去了另一个“家”,她感觉无论那个“叔叔”看似有多么好,她都没有办法开口叫他一声“爸爸”。
血溶于水的亲情是不能掺杂任何杂质的,有些事情不是就不是,不会因为任何缘故就发生改变。大的时代,大的背景下,个人的命运,相比起来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随便怎么活,都与他人无关。
夏荌安在她妈妈组建家庭没多久,就和她外婆一起生活。夏妈每个月都会给夏荌安打生活费。一年又一年,夏荌安已经习惯了和外婆生活,外婆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家人”。
只不过,夏荌安很少再笑过。
什么时候夏荌安笑得很开心过呢?小时候,有一个男孩在她走石子路的时候,急匆匆跑回家给她拿暖宝宝贴的时候;她说,有机会和那个男孩走石子路的时候;她看到那个男孩笨拙地把勺子从汤中拿出来的时候;那场雪,他们一起看雪的时候;那次芦苇荡,他们听芦苇风声的时候。
一个人的一笑,总有某些时刻抵得上许多年的时光。穆京墨一直都没有忘记那个女孩,他记得那个女孩的笑声,她的笑很清爽,声音也很好听,像冰过的西瓜咔嚓碎了,脆凉脆凉,只要她一笑,整个人身上忧郁的气息就会减弱很多。
命运到底是公平的,所有失去的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夏荌安的学习成绩是极拔尖,她考上了那个小城最好的高中。因为所处的环境不一样,她遇到的人也就不一样。人生不管发生什么大起大落,她始终没有改变心底的那一抹初衷和亮色,骨子里依然相信美好,眷恋美好,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如果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说明自己配拥有最好的。
麦穗拖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夏荌安和外婆在夕阳下散步,她们仿佛世间最幸福的人。
来到了新的学校,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新鲜,查看公示栏的分班名单,根据学校的平面图来到所在的班级,根据班主任的下发的报名流程,按部就班地报名。
那年夏天,是一切新生活的开始。
如果在夏天去趟北方,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那一树蝉鸣了。学校种有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浓绿葳蕤,撑着一只只巨大的绿伞,算是水泥森林里难得的风景了。蝉便隐于这些树枝之间,似乎早就习惯了车水马龙的嘈杂与喧嚣。那些呼啸而过的万千车马喧闹,也比不过这场蝉鸣的气势。一浪,又一浪,忽而停下,忽而再起,跌宕起伏,有杀气腾腾之势,像大兵压城,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这真是一种撕心裂肺地鸣叫。
有蝉鸣的夏天,就有不一样的惊喜。
“荌安,今天有年级友谊篮球赛,是咱们班和楼上班级打比赛,要不要去看看?”赵子莎吃着一包薯片,问旁边的夏荌安。
夏荌安的头发长长的,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她像往常一样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黑色的皮筋,没有任何装饰。样子没有很大的变化,眉目清秀,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卷。而赵子莎是夏荌安的同桌,身材微胖,有些婴儿肥的感觉。这个人很直爽,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吃东西——心情好的时候也吃,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吃。
美食,果然有治愈功效。沉浸美味,便不悲伤。
在赵子莎软磨硬泡下,夏荌安才慢慢地合上书。窗外,有几只鸟儿叫得婉转响亮,阳光白花花地洒了一地,路边的野花开得香艳浓郁,在风中轻轻摇曳,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荌安,有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问你!”赵子莎拿着一包面包片,边说边撕开面包片,“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你说。”夏荌安回答。今天的阳光刚刚好,适合看篮球赛。
“你觉得‘才华’和‘样貌’哪一个更重要?”赵子莎边吃面包片边问,她把面包片递出一片,夏荌安伸手接过面包片,轻轻一撕,把白色的面包片放进了嘴里。
“‘才华’比较重要。”夏荌安回答,“样貌是天生的,而才华却是后天努力可以改变的。”
赵子莎摇摇头,反驳:“你想啊,正因为‘样貌’是天生的,而才华是可以后天努力可以改变的,所以样貌比才华更重要。”
眉头微微皱,夏荌安转念一想,仿佛是那么个道理,但是,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便说:“有些事情既然是天生的,改变不了,就说明不是那么重要。我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但是我保留我的观点,我觉得还是才华重要一些。”
“咦!看到没,那个打篮球的人!”赵子莎突然像发现宝藏似地“诡异”地笑着。
“看到了,那就是你传说中的‘样貌’理论的代表!”夏荌安摇摇头,对此不予置评。
“邵宇明,你知道他嘛!他可是样貌与才华的代表,‘篮球小王子’‘数学小王子’,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男生’啊!”赵子莎说。
夏荌安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她赶忙用手搓了搓胳膊,使自己尽快缓过来。
好像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有一场让人难忘的篮球赛,不是球赛有多么精彩,而是打球的人曾经给过我们光,照亮了我们前行的一段路。
在球场,夏荌安罕见地看到了那个“男孩”,那个长大的“男孩”。多年未见,短短的头发,粗黑的眉毛,真的跟初见没有丝毫的差别。
一个球进了,那个男生弓着背,双手放在两腿的膝盖上,穿着篮球服的他,着实有些累了,整个头发、额头都一直在流汗。没有认错人,那个人是穆京墨。
当那个男孩抬头向旁边看的时候,他看到了长大的“女孩”,他记得她,眉目清秀,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卷。
那个女生的手中拿了把淡蓝色的小折扇,她轻轻地扇动扇子,朝穆京墨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靥如花。
有人说,蝉在地下长达六七年之久,甚至更长,其间不断地蜕皮。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才从黑暗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羽化,变作蝉虫,然后交配产卵,随即死亡,完成它们既漫长而又极其短暂的一生。或许从来便没有公允。天生万物,却给予不同物种不同的命运。对于一只蝉,它充满光亮的一生,只有短短的一个月。
对于青春里的他们,三年五载可能就是一生。
这个夏天,月光漫过树梢,清洗一栋又一栋教学楼,晚风过,带着西瓜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