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与人间最后的联系吗?当神婆把人赶出柴门,老马客向天问了一句。不会。一个驼背老太还能主宰世界?天地只剩一人,身后只有一井,老马客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走向老井。井在路东。一米见方的木制井口高出地面半米,两个Y字形木头上架着暖瓶胆粗的横梁。梁上吊着一根花股麻绳。想到打井的人已不在人世心里流出一阵伤感。他摇动辘轳,绳下没有柳罐。
“干啥的?”有人问。四外瞅过,空无一人。无人挑水,狗也不叫,鸟兽失了踪迹,秋风吹杀万木。“徐天牛在哪?不能这么算了。”老马客从神婆家院外的小道向后街走,停在五棵白桦树下,这是五先生和六先生共有的院子。
南北两边是杉树墙,中间一个大铁门。门口子两侧堆着黑石和灶坑灰。躲开柴火垛,黄墙黑顶的木楞房一寸寸展开,七八只灰鸽飞着叫着。心口忽然一热,眼睛不禁潮湿。老马客叩响铜锁,心扑进房里。
一声狗叫,柴垛后跳出个五六岁的小小子。离门3米远,他和黄狗站在甬道上。小伙子一身青色衫裤,白胖俊美,右手握个仿真盒子枪,装模作样,十分有趣。
“站住!干啥的?”
“兄弟,你是?”
“我是虎胆猫心的虎,也叫疯狂的驳壳枪。你打小南屯来?”
“是啊。”
“你是大伙要抓的坏人。”
“不是啊。没人找我,我要找人。”老马客心生一计说:“不信对暗号。算了,你没念过书,对不上,不对对了吧。”
“怕没对对完你就被人逮逮了。你说……说。”
“雉鸡翎。”老马客短促开场。
“打宛城。”徐天虎说。
“宛城开。”老马客加速。
“宛城开。”徐天虎也加速。
“叫你家人放马来。”
“要哪位?”
“要六爷。”
“六爷不在家。”
“要你亲哥仨。”
“亲哥仨做买卖。”
“要你家五奶奶。”
“五奶奶脚小出不来。”
“要火真。”
“……”
“要管陶。”
“……”
房门里走出5个人。最前面的是徐天牛的大姐徐桂筝,六先生的长女,14岁就长成大美人。一身蓝色棉麻布蒙古袍,领口和右衽开襟处镶有纽襻,所有边口和开气儿都有镶边。她高挑个儿,大脸盘,五官用太阳光绘成。头发黑密披在肩后,只在耳畔用绿丝带编了两个细辫。她走过的地儿每个脚印都开满鲜花,空气因她芬芳,阳光为她普照。越走越近,她侧视对方,眼睛里含着不确定的怒气。
二姐徐桂陶是五大夫的长女,也14岁。高身量,比徐桂筝白皙苗条。眉眼用宁静的月光加星光勾勒而成,面对强盗都留有温度。她穿镶有纽襻的紫地木兰花布长衫,蓝布裤子,人和衣裳随风飘动,秀色可餐,堪为观止。
后边两个女娃子是五先生的二女儿徐桂姝,六先生的二闺女徐桂芝。一个3岁多的男孩是六先生的小儿子,名徐天汉,外号小石头,他一手握着彩石一手攥着笔,站在房门外纹丝不动。
一位40多岁敬佛的母亲走来,因为绑过小脚,行动有些迟缓。
老马客抢先说:“各位妹妹兄弟,我叫老马客,打通辽来。想拜见五婶、六婶。”
“通辽倒是打会说话时就听过。老马客是马贩子吗?我们不养马。”徐桂筝说。
老马客一拍脑门说:“我叫徐天客,老家河北丰润,爷爷们闯关东时五股丢了一股,我来认祖归宗。”
“你咋才说?”徐桂芝打开铜锁。
徐桂姝道:“出事了,全屯的劳力上小南屯了。神婆不让你们落户,说南山有鬼。”
五夫人过来。老马客连忙进院作揖。
五夫人说:“贤侄,日子长着呢,六婶有孕不方便迎接,让我问候你和家人。大家赶紧想办法,不能让坡上的亲人受屈儿。天牛不在家,大侄女你说咋办?”
徐桂筝说:“桂陶,赶紧通知天牛、六先生、七先生、八先生。”
徐桂陶写:“速去小南屯救徐天客妻女三人。”
四个字条由四只鸽子经天上送走。
徐家屯的劳力早一袋烟工夫朝南山移动。
五夫人请老马客进客厅,说:“尽早过来一起住吧,等五先生回来看病不迟。木楞房表面三间房,房山开门。延伸进去8间,加偏厦4间。二先生的儿子家、八先生家和这个院子3院两墙,打开墙就是一家,一起走动也方便,相互也有照应。”
“谢谢五婶儿!”老马客喝过水说,“她们喜欢南山。”
大家准备行李时,徐天龙(天虎)把红豆领进院子。五夫人塞给红豆一包点心。
来到村口南大道上,徐桂陶问:“红豆,神婆说过啥?黑豆传的纸条写了啥?”
“我不识字。”
“徐天龙是六先生的亲儿子,过继给了我爹五大夫。我爹娇惯他,总在韩州给他买点心,他吃的点心比我们几个人几辈子吃的都多。你把听到的讲出来,我娘还给你。你不是想跟徐天牛一起玩吗?”
“当时挺着急,我没听清。”
“像干你们这行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换吃喝。你要多少好处才肯说?等黑豆走了风声你连根毛都落不着吃了。”徐桂筝放下行李。
“不就是一句话吗?”红豆说,“不用换,咱们上辈儿还是亲戚呢。神婆听说南山来个老太太,手画十字,确定她信的神与萨满不在一个天里。看见老马客就把棍子横在天上喊,不租啊可不租啊!回屋躲到帘子里翻书,趴地上画字。我偷空顺了她的草稿。”他从衣缝取出纸,搓得没魂了。
吉祥厚土,天之至怜。
树高草长,物阜民贤。
嗟我神祇,佑子康虔。
万岁咸丰,光绪良田。
今日风至,黑云危悬。
鸡潜狗遁,地覆天翻。
呼我亲邻,速归家园。
揭竿驱祟,雍正南山。
红豆又露出手背上的字:山河遭恨雨,草木落金风。南山有鬼。
“这就是谶语?算她狠。”徐桂陶说。
“神婆想控制全人类?”徐桂筝背起行李。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