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叩响雕花木门的铜环。里面飘出一位年轻的妇人,举着油纸伞,打门里一个青石龙形拴马桩前过来。一身蓝灰格图案的和服,穿着木屐踩出极碎的步伐,像用两脚迅速擦地。妇人说,山口,请进。先生在和客人谈话,请等一下,马上就来。
山口上了抄手长廊,眼光掠过长廊尽头的汉白玉石桌和四个白石雕花鼓礅。
从古至今我们就在科尔沁草原放牧,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草原。前天,你们侵占我的草场,抢走我的土地。昨天驱赶我的牛羊,不准吃草。今天你们的狼狗掏了我家白牛的肚子。说话的是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穿戴污渍斑驳的蓝呢子蒙古袍、浸渍油泥的烟色旧毡帽和卡其色旧腰带,下边是玄色多皱的牛皮靴。
您不要急,请慢慢说。大川田原茂从做工精细的清代橱柜里取出一罐槐花蜜,说,这是大兴安岭的蜂蜜。他用青花瓷勺往两个小瓷碟舀了两下,双手奉送继而放到紫檀小条案上说,请朋友慢慢品尝。他又从橱柜取出两瓶酒,问,先生您喜欢哪种酒?这是本土的阿拉坦山酒,而这个是北支那的贯头山酒。
蒙古人没有动。大川田原茂说,请不要害怕。他自己尝了一点儿以示安全。
“笑话,我怕?我有成吉思汗的信仰,我有布尔罕和乐敦的支柱,我怕什么?”
“家父刚好到伊通县里开会去了,请相信他回来后会处理所有事务。请听我说,移民营在这块土上开垦农场,种植月光水稻,是满洲国和日本国的协议,有政府签发的土地使用证。让原住民撤离是出于安全考量。我们保证绝不到营外与土著人冲突,但移民营无法保证外头的人和牲畜跑进营里不受伤害。藩篱的警示牌上用几种语言写着:满洲人与牲畜不得入内。我们层层设防就是为了双方相安无事。”
蒙古人顿觉胸腔以上的液体被抽干,脑袋里闪过几个站立的大字,他说,我是蒙古人,不是满洲人,有没有搞错?白牛是我们家也是藏传佛教里奉为神的牛,如同草原是我们的母亲。神牛耕地,产奶,老而不杀,谁都不能冒犯。否则任何人,包括你,别想活着回到家乡。
“既来之,则安之。”大川走向书房,欣赏着清代天女散花的大花瓶、宣德年制白铜八卦阵十二生肖墨盒和清末紫檀描金笔架。他说,请进来看看我的书房,康熙王有修来馆,我的书房叫修来斋。家父、我的夫人和我都喜欢牛。他拾起铜质牛头笔筒继续说,世界是由矛盾组成的,有冲突是必然。打打谈谈,打一打谈一谈,不战而归人之心。我们同满洲人合作,不和任何蒙古人冲突,天皇也欢迎大家移民到日本。日本人热爱大陆的文化,从唐代就有往来。日本接触西洋文化数百年,姑且不论哲学、政治学和语言学影响大陆,也不论南满铁路拉动满洲经济进入世界前列,日本的创新科技也属于世上一流,影响全球。我们的医生已经帮助满洲治疗多种中医医不了的病。移民把水稻种植技术传过来,就是要让这里的民众过上唐朝富裕的日子。等战争结束,我们要着手治理沙漠,拯救大熊猫。建设王道乐土,实现大东亚共存共荣之理想,打南宋灭亡我们就开始行动了。
“这与我的牛有啥关系?”“我们知道让你理解很难,这没有关系。大和民族有长远的计划,有坚韧的意志,我们一定成功!”
狼狗咬死我的牛,却让蒙古人感激日本人。狼吃了牛羊却让牧民感谢狼群,说是狼保护了草原。蒙古人心里合计,野狼在绵羊的草地上嗥叫,绵羊从不蹈袭野狼的足迹。与其争辩再被它咬一口倒不如摆脱,否则就算宰了它也治不好你的伤痛。蒙古人说,既然与豺狼理论不明白,我就等待收拾得了它们的人,马拉个粪兜子的。巴根那往门外走。
“马拉”是蒙古语“马”的意思还是“牲畜”?马是草原的勇士是牧民的朋友对吗?大川想更多地请教,蒙古人没给机会。大川随蒙古人出来说,我奉劝你冷静,不会有别的日本人像我这么客气了。
谁管得了狼?山口樊树客想问,是天照大神还是长生天?
夫人将辞书放到大川手上,说,夫君,你的学生来取书。
山口,拜托了。大川说,看看这些石桌石鼓礅,屋里古董架上的铜制编钟,满洲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东西,我们也应传播日本的文化。推动人类发展的两大动力是科学和文学。科学属于人类属于世界,文学有个人主观情绪,科学没有。太阳不在别处,在我们这里。一个民族长期自私自利,没有人类使命感,漠视人类发展,缩短人畜的距离,像满洲人搂着猫狗睡觉,懦弱的奴性就会像跳蚤一样爬进脑子,趁机鼓动倭瓜头自愿贱卖本来就卑贱的灵魂。改造愚钝麻木的灵魂不光是鲁迅先生的责任,也是日本人的责任。大川田原茂将辞书交给山口,按了两下,转身接待穿长袍戴礼帽的商人,那人有一个崖柏木芒牛摆件。
好的,老师。山口想问要是有人阻止怎么办。他没敢出口,学生不能让老师为难。为难的是如何安排姐姐的明天。姐姐,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
山口将辞书交到徐爱岏手里,两部,1934 年满洲图书文具株式会社出品的《日华大辞典》和 1938 年奉天东方印书馆印刷饭河道雄版的《日华大辞典》。他打开第二部辞典,抽出一张地图说,这是招苏台河,这是大河坝,沿着大壕走,经过赵家围子,然后 10 里就到徐家屯了。每个屯子都有日语名称。他想起徐天牛先前不友好的话,说,徐天牛,我会到南山找你。徐爱岏,以后有事情请您多多罩着!
我等着。徐天牛挺直腰板说。徐爱岏请山口转达大家对他母亲的感谢,鞠躬辞别。
少年人没在湿地里走,宁肯绕远走也在马车道上行进。沿途是秋色的稻田。朝鲜人在收拾稻草,等待庄稼被日头晒干继续割稻。
马蹄声袭来。但见一个穿羊皮坎肩、马裤、长靴的青年弓着身骑马飞驰过去,突然调转马笼头。“吁……吁……”他下马等少年人走近,说,“大雅然赛音拜吉嘎努(大家好)?各位兄弟,我叫朝乐门,知道洋桥怎么走吗?”
“赛音拜努?”徐天牛问好报上姓名。徐爱岏告诉来人,我们也是头一回走这道,赵家围子的河套有日本人新修的桥,拦水筑坝,抬高一丈多高水位灌溉稻田。
徐天启展开地图,说,洋桥在这,咱们现在在这。朝乐门问,让过桥吗?
“没听说不让。日本人修桥就是方便行人过河的怎么不让?”“那好。你们这是?”“我们去赵家围子送摇篮。”
“我帮你们捎过去吧。”“您去?”
“我去河西找族人。多勇士的故乡应该做点儿什么……我们的地被夺了,我家的白牛被狼狗咬死了。你们屯子有蒙古族没有?”
徐天牛说:“我额吉是蒙古人。通辽的蒙古人说我也是蒙古人。”
“那好,你们也帮我个忙,把我家的事告诉额吉。”“满洲人不是都离开了吗?您想让六婶做什么?”
“记住这事儿,起码有个态度。你们念书读诗想必也知道,记忆就是重逢,由人制造,诗歌从记忆创作出来,力量比自然还大。蒙古人不单靠炒米和奶酪活着,发出声音永远有用,它们可能会被听到并引发改变。记忆里的东西会生根,长成大树。”“我骑马和你去看大姑。”徐天牛牵马靠近朝乐门。
那我们就抄近道回家了。徐天启把摇篮递给徐天牛,说,兄长你到那儿就打听赵世孝。请代三奶奶、八先生和我们问候……大姑。大家听到了他的哭腔。
二人骑马来到赵家大院,四角炮楼有执鸟枪的家丁放哨。徐天牛被伙计高良领到东墙角。一位瘦骨嶙峋的孕妇正在编席。
“大姑!大姑,我是天牛,看你来了。你还好吗?请和我说话。”
一个小脚老太太赶过来问,谁呀?她忙着你没看见吗?一家子蠢货。
“老太太,我来给我大姑送东西。我三奶奶惦记我大姑。她一年能给你们挣多少钱?我给你们一块大洋行不?别让她这么累。”
“不是钱的事,我们都在干活。日本人追得紧,相中她的手艺是她的造化。”“两块大洋,我八叔给的。大姑,我这就家去了,有啥话要我捎给三奶奶吗?你说话呀……你在草原当过老师,还记得额布勒老师吗?”
徐丽珠在乱发里说,“救额……额领……玩,喔……恨喔先生……”
朝乐门俯身说,额格切(姐),要是坚持不住就去河西,蒙古人会帮到你。出了院门他说,看她婆婆,欺凌孕妇,眉毛倒立,心有多狠。你不该给他们银子。徐天牛问,直接杀了他们?
徐天牛骑马回到南山,告诉大家,我大姑一直编席,开始不认识我,告别时她说了一些话。他将见面过程讲了一遍。
七先生觉得她还有意识,她可能想说“救我,我领你玩。我恨五先生”。
两年前五大夫看她从草原回来得了相思病,耽误了婚姻,就保媒嫁给老赵家。不幸啊!
我要把欺负人的畜生都废了。徐天牛发誓说,那家人比日本人还毒。
“咱们家族是闯关东过来的,有空我给你们讲讲。眼下要尽快联系到蒙古人。”“让我骑马去通辽吗?”
想了解蒙古人要先了解你额吉。六先生常去通辽,除了白狐丈人谁都说不上话。八先生说。
找到白狐丈人。徐天牛说。
少年人陆续回到徐家屯。徐爱岏留在山洞里睡觉,梦里甚是惊恐。比日本人比皇帝说了算的是时间,时间帮助徐爱岏忍受住屈辱,转瞬就过去了。突然一些黑色的青年砸穿洞里的大圆窗。黑夜即刻从张牙舞爪的裂口咆哮着滚涌进来,如黑龙般同洞里的火神厮杀。
徐爱岏惊起长叹。徐家屯的小嘎们还在木板上酣睡。洞外有五个人在火堆旁说话。隔着篱笆栅栏一座放倒的“凹”字形墙垛被白色的人影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