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聊了很久,不知不觉到了正午了,骆文雪正想告别大姐和玉容离开时,忽然听到杨府后门传来吵嚷声。
骆文端的西院比较靠近杨府的后门,这里清净而且远离杨忠的东院,所以她才要求住在这座院子里,而正因为靠近后门,所以后门如果有什么动静,在这里很容易听到。骆文雪仔细一听,竟然听到了春杏的声音,语气很激动,似是在跟谁斗嘴,同时还夹杂几个少女的声音,但听不清她们在吵嚷些什么。
骆文雪有些纳闷,心想:春杏回来了?那为什么不从正门进,躲在后门跟谁吵闹呢?而且印象里春杏脾气温和,从不与人发生冲突,这回是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往门外望去,只见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跑进了院子,进了大厅,直冲着向骆文端跑来似是要说什么,可当小丫鬟看见玉容身边还坐着骆家三小姐时,身子一顿,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出什么事了?”骆文雪开口发问。
那丫鬟讪笑着上前,随后凑近骆文端的耳朵想说什么悄悄话,骆文端用手一挡,道:“我妹妹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丫鬟有些犹豫,求助似的看向玉容,玉容也轻声道:“太太问你话呢,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那丫鬟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怯怯道:“太太......香玲回来了,被春杏姐撞见了,拦着不让她进,她便哭了,也不肯走,然后两人发生了争执......”
骆文端听后脸色一变,嗔怒道:“我不是勒令不许她回府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是....是大少爷派人把她接回来的,可春杏姐说太太有令不许她回府,就拦着不让进,两边的人争执不下,所以春杏姐便派我来找太太你.......”小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小,抬眼注意着骆文端的表情,一脸胆怯,生怕太太迁怒于她。
骆文端一皱眉,道:“把她撵出去!”
“大姐,让她进来吧。”骆文雪忽开口道:“我也想见见,这位让杨少爷心心念念的小丫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骆文雪递给大姐一个眼色,骆文端虽心有不悦,但还是吩咐小丫鬟照办了。
小丫鬟走后,骆文端瞥了骆文雪一眼,没好气道:“你还真打算让玉成娶她?到时候两人婚后生活过的不顺,杨忠那家伙又得把责任推我身上了。”
“大姐,我刚刚也说了,按杨玉成的性子,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与其这样僵持不下互相埋怨,倒不如放开手成全他,这对你们双方都有好处,至于香玲究竟是不是良配,就靠杨玉成自己去感受了。”
“那你见就自己去见吧,我可受不了那个小丫头梨花带雨的作态。”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作为你的妹妹,也算杨少爷名义上的长辈,也是有资格出面的,大姐说话难免有些冲,这种事,就交给我吧。”
骆文雪说完便转身走向会客的正厅,等待香玲的到来。
她端坐在正厅首座的一把椅子上,若有所思的来回拨弄茶碗上的盖子,忖思了没多久,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轻声轻脚的进来,盈盈下跪,恭敬道:“丫鬟香玲,见过陆少夫人。”紧接着行了个很标准的叩首礼。
骆文雪今日才见到了传闻中的香玲的真容,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和自己年龄相仿,不过长相并不美艳出众,但还算白净,个子不高,身形也较瘦弱单薄,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条麻花辫垂在后背,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净的短袄衣衫。
从元旦宴会那天起,骆文雪就有印象,杨玉成不止一次的把香玲挂在嘴边,她也无意中听到下人和外面闲聊的人说起香玲,不过评价不怎么好,什么“企图高嫁豪门的丫头片子”、“勾引少爷的奴婢”、“妄想攀高枝的家雀儿”,各种难听的话都有,以至于她也不自觉的往那些方向构思香玲的样子。可如今见到本尊,却发现香玲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放在人群中一点都不显眼的那种,在她看来,这人绝不可能是那种以色事人的狐媚子。当香玲面见自己,这个阻碍他们婚事的太太的亲妹妹时,眼中没有一丝憎恶和嫉恨,反而态度恭敬谦和,礼数也相当到位,给人的第一印象倒是挺好,所以骆文雪敢在心里打保票,香玲绝没有人们口中传的那么不堪。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丫鬟,却能让杨玉成念念不忘,哪怕被父亲责骂,哪怕被其他人笑话,也非她不娶,想必这个女孩必定有过人之处,或者.....比外表上看上去更聪明。
“你就是香玲呀,久仰大名了。”骆文雪笑的很温和:“想必刚刚有人向你介绍过我了,我是杨太太的胞妹,骆文雪,也算是玉成名义上的姨母,姐姐她身子不适,就让我代替她来跟你说话。对了,地上凉,快起来吧。”
香玲轻轻点头,缓缓站了起来,骆文雪抬手示意她在自己旁边的椅子坐下,桌上还特意为她准备了一碗热茶。但香玲轻轻摇摇头,低着头轻声道:“香玲身份卑贱,不敢与陆少夫人平起平坐。”声音轻柔,语气很是恭敬。
骆文雪轻轻一笑,看来这香玲并没有因杨玉成的喜爱而变得恃宠而骄、张扬自大,依旧明确自己的身份,丝毫不敢僭越。
骆文雪又柔声道:“坐下吧,在我面前没有那么多规矩,况且我叫你来,是为了闲聊,不是为了训话,没必要搞得这么严肃。”
香玲微微点头,但并没有坐在骆文雪身边,转身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骆文雪看后,轻笑道:“你为何这般怕我呢?莫非我长得不像好人,会伤害你不成?”
“陆少夫人说笑了。”香玲轻声道:“陆少夫人说笑了,您貌若天仙、面如菩萨,怎会不像好人?只是香玲尚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杨府的丫鬟,身份卑微,没有坐在首座的权利,更没有和太太的妹妹平起平坐的权利。”
“杨家先夫人也是丫鬟,莫非她也身份卑微?不配坐在首座?没有被人尊敬权利?”
“先夫人虽为丫鬟,但她也是老爷的发妻,杨家曾经的主母,大少爷的生母,香玲仅仅是杨府下人一个身份罢了,怎敢与先夫人相提并论?”
香玲对答如流,语气谦和,没有丝毫的僭越之感,到挑不出一点错处。文雪淡淡一笑,道:“你过谦了,你可不是一般的下人,你可是让杨少爷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呢。”
香玲听到这里,原本平静从容的神情开始有些慌张,同时白净的脸蛋上又泛起一抹绯红,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显得有些无措。
“你不必紧张。”骆文雪笑盈盈的端起茶碗,扣弄的茶盖,温和道:“我刚才都说了,我叫你来是闲聊的,不是训话的,况且你自己都说了,我面如菩萨,哪有菩萨伤害人的道理?所以放轻松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跟防狼似的防着我。”
“那么大少奶奶想闲聊些什么?”香玲试探性的问道。
“富家少爷爱上小丫鬟的戏码,我在小人书、戏本子上见了太多了,却没想到现实中竟也能见到,倒是有些好奇......那就先说说,你跟大少爷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他这般痴迷于你。”
香玲微微抬起头,似是在感怀往事,她淡淡道:“您说的没错,富家少爷爱上小丫鬟的戏码,恐怕只在某些戏本上出现过,所以当大少爷说心里有我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连他拉着我去面见老爷,宣布要娶我的时候,我都还没清醒过来.......”
“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产生情愫的?”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大少爷竟会对我有情意,我也没像小说里的女主角那样,为他做过什么感天动地、历经生死的事情,从被安排到他的院子起,我只是一直在做身为下人的本分工作罢了,替大少爷做饭、洗衣、打扫屋子,闲来无事时聊聊天.......”
“还在先夫人的牌位前跪下过。”
骆文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香玲,香玲愣怔片刻,道:“是呀,每天早起都会去他的牌位前请安。”
“自愿的吗?”
香玲有些疑惑,道:“先夫人是大少爷的母亲,也是我的主子,给主子请安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呀?”
“那就对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杨少爷会对你有情意。杨家的事情我听说了,杨府的几个长辈都鄙夷婆母的丫鬟身份,就连下人们都很少拿她当主子看,就连大少爷都连带着被人瞧不起。可你不同,你不仅认同婆母是正经主子,还对其毕恭毕敬,日日问安,恐怕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少爷的心里便有了你吧。”
香玲的脸又开始泛起绯红,左手扣着胸口,轻声道:“我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情罢了。”
“那我再问你,他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他吗?或者你对他是何种感情?”骆文雪将茶碗放下,道:“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不要藏着掖着,也不要说什么大空话,是去是留,都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回答了。”
香玲的神色黯淡下来,微微抬头,追忆着往事,道:“我没念过书,没什么文化,不懂得怎么形容自己对大少爷的感情,我只知道,在我心里,他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男人。”
“我爹娘都是穷苦人家,爹爹早亡,娘重男轻女,觉得我是个赔钱货,为了凑弟弟上学堂的钱,把我卖到这里当下人。那年我才刚满十二岁,又瘦又小,干不动什么力气活,所以经常挨打挨骂,还被其他下人们欺负,费劲力气挣得一点可怜工钱,还得分一半给弟弟念书,挣得少了,还得被娘埋怨一顿,就这样,过了两年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的眼睛开始变得温润,含泪道:“后来,府内下人进行了大调动,据说因为大少爷性子暴躁顽劣,而且最不受宠,没人愿意去他的院子伺候,便把我被分配到了那里.....可大少爷他,人真的很好,从来不随便打骂我,就连点心零嘴都会分一些给我,甚至还教我识字,我也因此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那照你的说法,杨少爷恐怕是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吧。”
“......大少爷是唯一一个把我当成人看待的。”香玲在“人”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双目含泪道:“从我出生开始,我就是被所有人瞧不起的存在,在家里,我是赔钱货,在杨府,我是低等人。身份稍微体面一点的人,看我的眼神不是鄙夷就是嫌弃,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就连我娘都只把我当成个赚钱的工具,哪怕我挨饿、受冻受委屈,也得想办法给家里寄钱.......”香玲永远记得自己被卖进杨家为奴的那天,娘在门外犹自懊恼,懊恼的是自己费劲心思通关系将她卖进杨家这个香饽饽,才卖来那么点钱。
香玲抹抹泪,“或许是老天垂怜我,觉得我日子太苦了,便让我遇到了大少爷。大少爷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看我的眼神,没有嫌弃,没有鄙夷,而像是看一个平等身份的人,他从不随意打骂我,甚至对我照顾有加,他总会问我饿不饿,累不累,想不想吃什么......那一刻,我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人,是个需要吃饭休息、被人关心的人。”她最后的一个字加重了声音。
骆文雪淡淡道:“或许....他是从你身上看到了先夫人的影子吧。”
“先夫人是个很可怜的人,为了爱人付出一切,最后换来的却是背叛与薄情。可我比先夫人幸运,至少.....他从没嫌弃过我的身份,对我的誓言,也从没停留在口头上。”
“所以杨少爷这么急着接你回来,就是为了尽早履行娶你的誓言吧。”
“我从来没奢望过做杨家的大少奶奶!”香玲说到这里,苦笑道:“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小丫鬟罢了,何德何能去做杨家的大少奶奶?先夫人对杨家那般重的恩情,尚且被人瞧不起,更何况我。大少爷纵使不受宠,但他也是老爷的长子,他的妻子,必须是身份高贵的豪门千金,能为杨家提供助力的人,这是他身为杨家子孙的职责。这些道理我都懂得,所以我能理解老爷给他安排另一桩婚事,可是,只要大少爷的妻子温柔贤淑,只要他能幸福富贵的过一辈子,只要我能够陪在他身边,每天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香玲说到这里,忽看向骆文雪,道:“您出身富贵人家,温柔贤淑,聪慧能干,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下等人的苦楚和卑微的。但是我发誓,我绝不会干涉太太的生活,更不会觊觎少奶奶的位置,我就一直在大少爷身边做个小丫鬟,尽心服侍少爷,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她说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下头,似请求似哀求的说道:“请您成全。”
骆文雪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香玲,沉默片刻,随后起身将她扶起,道:“你既然对我敞开心扉,我也不妨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世界上,像杨少爷这样重情重义、不贪慕权贵的男人太少了,我很羡慕你,能有幸碰上这样一个人。”
若是母亲当年也能这样幸运,就好了。
“我之所以会面见你,就是想看一看,让杨少爷魂牵梦绕的香玲究竟是值不值得他那般迷恋,如今看来,你是值得的。”不过最终结果如何,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骆文雪忽抬头看向远处的院落的房屋,淡淡道:“不过,成不成全你,不是我说了算,还得是大少爷说了才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杨参谋长那边,正热闹着呢。”
“我不同意!咳咳咳!”杨忠怒吼而出,一激动竟咳嗽起来了,旁边的丫鬟急忙递过来一杯热茶让他缓缓,他却摆摆手,继续道:“你把白家那么好的婚事给退了,就为了娶那个小丫鬟?你不觉得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吗!”
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的杨玉成冷笑几声,道:“爹,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了,我非香玲不娶,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干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是吗?”
杨忠气的脸涨红,怒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我给你说的婚事又不是不好,那些千金小姐又漂亮又贤惠又明事理,哪个不比那个香玲强?,你怎么偏偏对她念念不忘的?”
杨玉成又是一阵冷笑:“呵,你以为所有人都得跟你一样,喜新厌旧、薄情寡义,见到更漂亮更会伺候人的,就把当年的山盟海誓抛掷脑后了?我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我答应了要娶香玲,那我必须得娶!”
不等杨忠说什么,杨玉成起了身,说道:“东西不需要你准备,我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嫁衣、轿子、炮竹、彩花,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东西我都预备过了,至于什么宾客,他们爱来不来,总之婚事我会派人办好的,你别想再干涉了!”
“你!”杨忠猛地拍桌而起,怒瞪着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爹呀,你有空管我娶谁纳谁,不如好好吃点药,把身子养好一点,省的将来没病死反倒被我气死。”杨玉成说罢,便扬长而去。
杨玉成走远后,杨忠猛地将桌上的茶碗摔碎在地,咬牙道:“这个逆子.....究竟随了谁......”
“反正不随你!”
骆文端不知何时路过了屋门口,当即就怼了他一句。
本来她是想去前厅送送骆文雪的,可路过这里时听到这些话,忍不住怒斥道:“光从他对待‘糟糠之妻’的态度上看,他就比你强多了!还有,玉成他变成今天这样是谁造成的?还不是因为你!若是你没有嫌贫爱富,急吼吼的硬娶我,他能恨你?若是那些富家太太侮辱玉成母亲的时候你能说句公道话,他能不敬长辈?若是你能以身作则,多关心他一些,他能那般执拗不听你的话?刚才还好意思在我屋里抱怨?玉成和他母亲被舆论和辱骂声压得喘不过气时,你要有这一半的硬气,替他们辩驳几句,何至于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杨忠沉默片刻,叹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我自食恶果,但世界上也没有后悔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现在只求玉成能够醒悟走上正途,让他别再自甘堕落下去。至于那个香玲.....他想娶就娶吧,我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