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城北面,杨府。
“咚!咚!咚!咚!”
杨家祠堂内,杨玉成跪在地上,杨忠持着棍子,气急败坏地冲着玉成的后背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敲打,他似是气坏了,脸涨的通红,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棍子敲打在玉成身上的声音格外响亮。玉成的后背都被打的皮开肉绽,将上身那浅褐色马甲染得黑红,他眉头紧蹙,额间冒着豆粒大的汗珠,却又咬紧牙关,硬是不吭一声。
杨玉容瑟缩在祠堂门外,耳边不断传来渗人又清脆的敲打声,心里又急又怕,却又不敢进去顶撞暴怒的父亲,只得捂着嘴缩在门外抽噎。
杨忠敲打了数十下,最终将棍子重重摔在地上,杨玉成终得了一刻放松,粗喘着气,身子疼的微颤,却又硬撑着将上身挺得笔直。
“你这个逆子!”杨忠冲他怒吼:“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少去找那个贱婢!少给我惹事!少给我丢人现眼!可你倒好!全当耳旁风啦!先前打架惹事,现在又为了个贱婢要退婚!你把我们杨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杨玉成忍着剧痛,先是闭眼一笑,后咬牙切齿道:“颜面,颜面……你就在乎你的颜面!”最后一句话是怒吼出来的。
“从小到大!每次我和别人发生争执,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打一顿!永远向着别人说话!我为什么和人打架?是谁先挑的事?我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你问过吗!!”杨玉成瞪着杨忠涨红的脸,不甘示弱的怒吼:“你一辈子就为了你的颜面活着!在你眼里,你的颜面比老婆孩子还重要!”
杨忠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吼给呛住了,还没等他说什么,杨玉成怒火未消,继续吼道:“你成天贱婢贱婢的叫香玲,别忘了!我的母亲,你的发妻!就是你口中的‘贱婢’杨家当年衰落、人走茶凉时,是我娘不离不弃的照顾你,给你生儿育女,帮你撑起了杨家。可你倒好!飞黄腾达了,反而觉得她的丫鬟身份丢颜面了,没完没了的纳小老婆!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可是盘算着娶骆家那个婆娘呢!”
“你说够没有!”杨忠被吼得气急,怒道:“你以为,你吃穿用度的钱,住的这座大宅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吗?我对这个家,对这个城市都是有贡献的!不像你!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拿你死去的娘说事!和一个小丫鬟瞎胡闹!你看看你现在,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吗?有过一点身为杨家子孙的责任感吗?”
“你背信弃义、喜新厌旧就是男人了?你抛弃发妻、嫌贫爱富就是有责任感了?”杨玉成毫不退让:“丫鬟怎么了?香玲她懂我的苦楚,懂我的心思,从小到大照顾我、陪伴我,我喜欢她有什么错!难道要我像你一样,为了娶千金小姐抛弃她才叫男人吗?我告诉你!除了香玲我谁都不娶!什么白小姐李小姐秦小姐,我不稀罕!”
“你!”
“要我娶那些千金小姐也可以,你告诉她们,只要她们愿意在我娘的牌位前跪下,喊她一声婆婆,我二话不说立马上门提亲!”杨玉成低下头,忽苦笑道:“可真的有人愿意吗?”
杨玉成撞开怔住的杨忠,跌跌撞撞的走出祠堂。杨玉容见到哥哥出来了,连忙上前搀扶,杨玉成却一把甩开她的手,独自踱步回自己屋子,只留下杨玉容扶着墙壁,掩面哭泣。
“二小姐,二小姐。”
春杏走了过来,看着自家二小姐泪汪汪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心里一酸,忙取出手帕帮她擦拭泪水,安慰道:“二小姐别太担心,太太刚刚吩咐我去找医生去给他看,保证让他明早就活蹦乱跳的来见你。”
杨玉容接过手帕擦拭眼睛,却依旧流泪不止,抽泣道:“春杏姨…哥哥他是不是不喜欢玉容了…..自从我认太太做母亲后,他再也不和我亲近了,都很少和我说话了。”
春杏沉默片刻,摇摇头,安慰道:“怎么会呢,二小姐,你和大少爷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血浓于水,他最疼你了,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二小姐呢,只是最近大少爷和老爷在置气,心情不好罢了,过些日子等他消气了,肯定会回来找你玩的。”
春杏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些心虚。自打骆文端进门以来,杨玉成对这个继母一直很抵触,而且两人性子都傲气的很,都不肯向对方低头,导致两人之间的隔阂和误解越来越大,到如今几乎是势如水火了。
至于二小姐,杨忠看她年纪尚小又孤苦无依,便将她过继给了骆文端,当时杨玉容年仅两岁,心智尚未成熟熟,而且骆文端确实对她照顾有加,她便一口答应了。奈何杨玉成性子偏激,觉得她“认贼作母”,为了权势地位忘了亲娘,便与她也有些疏远了。
春杏默默叹了一口气,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虽然是忠于主子骆文端的,但也能理解杨玉成的怨气。记得当年自家主子被逼着嫁入杨家的那天,先夫人苏氏才病逝不到三日。东院那边办着喜宴,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西院那边却挂着白布,苏氏的屋子却昏暗凄凉、无人问津。为了不显得晦气,杨忠命令西院连哭丧都不准。
当天夜里,东西两院皆回荡着凄厉的哭泣声。一边是骆文端被迫失了身子,羞愤难当的哭喊,一边是大少爷面对苏氏的冰冷尸身、凄凉处境的哀嚎。同时夹杂着春杏左右为难、无可奈何的抽泣。
春杏想到这里,眼眶也微微一酸,揉了揉眼睛,柔声道:“二小姐,快擦擦眼睛吧,太太刚刚唤你过去呢。”
杨玉容点了点头,用手帕擦干眼泪,整理了下仪容,便赶往骆文端的院子。她刚进屋子,见骆文端持着账本,端坐在交椅上,眼眸低垂,表情冷冰冰的,杨玉容猜测她心情恐怕不是多好,便身体紧绷愈加谨慎,上前糯糯道:“母亲,玉容来吧。”
骆文端抬起手,示意她坐下,玉容顺从的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太太发话。
“杨忠是不是又对你哥动家法了?”骆文端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所以语气依旧平淡。
杨玉容点点头,眼眶又有些温润,答道:“打得挺重的,背后出了好多血呢。”
“哼!那个老东西,在外当孙子,在家当起老子来了,就会对自家人动棍棒,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怎么不见他那么硬气?”
骆文端和杨忠的关系向来不好,对他也从来说不出什么好话,杨玉容早已习惯,便默默听着。
“你不必担心你哥哥,那小子身子骨硬的很,哪次挨打不是两天后又活蹦乱跳了?我已经派大夫过去了,你别瞎操心了,先把你自己的事解决吧。”骆文端将账本放在桌上,淡淡道:“我刚刚翻阅账本,发现给你预留的一些东西里,少了张地契。”
杨玉容听罢,心里一虚,身子紧绷,手心开始沁汗。
“账房说是前几天你给取走的,怎么回事?”
杨玉容本就心虚无比,听到这话更是焦虑,手指不自觉的捏弄起裙子。
“你最好如实回答,你向来不会说谎,也骗不过我。”
杨玉容抬眼看见骆文端冷冷的眼神,再不敢搪塞,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声:“前天……我三舅来了……”
骆文端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脸色越发冰冷,本就胆怯的玉容更不敢直视骆文端的眼睛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跟苏家那帮吸血鬼来往,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先前借出去的大把银票没还回来不说,还搭进去一张地契!我早跟你说过,这些钱财、铺子都是留给你做嫁妆的,不是让你拿去补贴苏家那个无底洞的!”
“可,可是,三舅他欠了大把的赌债,要是再不如期还钱的话,他会被人卸胳膊卸腿的,怎么说,他也是我亲舅舅呀。”
“我知道他是你亲舅!谁都知道他是你亲舅!”骆文端语气饱含讥讽:“那帮吸血鬼隔三差五的上门打秋风,见你哥哥不乐意了,便打起你的主意来了,我告诉你,以后少搭理他们!苏家四个大老爷们儿,各个年轻力壮、有胳膊有腿!没有让你一个小丫头养活的道理!什么卸胳膊卸腿的?那是他们自找的!叫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可,可是,舅舅和姨母们一个个哭的那么伤心,纷纷控诉着我娘在杨家受的苦,我也实在是于心不忍…..”
骆文端冷哼一声,道:“呵,他们还好意思提你娘?据我所知,当年你娘陪你爹共患难的时候,他们对你娘的可是不闻不问吧?后来你爹飞黄腾达了,娶了一个又一个姨太太,你娘回娘家诉苦,他们可都没搭理,反倒要求你娘宽容大度吧?现在念起你娘的好了,早干什么去了?”
“再者说,我给你准备嫁妆容易吗?我跟魏家刚说完亲不到一个月,你都快把嫁妆赔完了,怎么?难道你也觉得魏家日子太清苦,不愿意嫁?”
杨玉容神色慌乱,连忙摇手:“没有没有!我很喜欢魏哥哥的,我也不怕吃苦……只是,舅舅说,魏家人向来开明大度,不会在乎媳妇嫁妆的多少的…..”
“你呀!”骆文端恼恨不已,斥道:“你就是耳根子软,太容易被人拿捏!我今日把话跟你说明白吧,你一再让苏家尝到甜头,他们只会得寸进尺,根本不会感激你,只会抓住你不放。难道你想出嫁后还拖着这条尾巴甩也甩不掉吗?魏家可没有万贯家财去养他们!”
骆文端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算玉容再懵懂无知,也能听出其中的利弊。玉容跟着父亲接触过不少人,见过无数恩爱夫妻因糟心亲戚的纠缠而离心,最终分道扬镳的事例,她实在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总之,我把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孰轻孰重,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也大了,凡是得学会自己做主和负责了。”骆文端说了半天,早就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便有些疲态的摆摆手,示意玉容回屋。而玉容却没有想走的意思,坐在椅子上扭捏半天,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骆文端瞥见她这副模样,立马猜出她的心思,不耐烦道:“说吧,是不是苏家又托你帮什么忙了?”
“那个……母亲,你觉得,我那个小表姐怎么样?人是不是挺和善的?”杨玉容想着先铺垫一下,免得太太发火。
骆文端却一下听出她的意思,嗤笑道:“她是不是说喜欢你哥哥,想进杨家的门,来个亲上加亲之类的?”
杨玉容见太太猜透了她想说的话,便也不再隐晦了,坦言道:“不是表姐说的,是我姨母说的,她还说哥哥他连香玲那样的丫鬟都能看上,没理由看不上小表姐。”
骆文端“噗嗤”一声笑出来,端起茶碗扣弄茶盖,讥笑道:“跟我说有什么用?这事得跟你哥说去呀,看他搭理她们不?玉成现在满心满脑都是那个香玲呢。”
“她说表姐不求正妻之位,只求当个姨太太。”杨玉容还是有些不死心,她跟那个小表姐的关系一直很亲密,而且小表姐大度和善,还经常给她带小礼物小零嘴,在她看来,让这样的人做嫂子也挺不错的。
骆文端听到这句话,脸色立马冷了下来,厉声道:“告诉她,想都别想!你那些个表哥表姐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尤其是你那个小表姐,最会阿谀奉承、巴结他人,你还觉得她人不错?我告诉你,但凡是自尊自爱的人,都不会上赶着给人当小妾!这种人进门,只会把你们兄妹俩祸害干净!什么小妾姨太太的,当丫鬟我们也不要!”
她说完,瞪着杨玉容,语气格外严肃:“还有,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想将来有个好嫂子,就别让苏家带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进来!试问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嫁一个满屋小妾的男人?你哥哥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你可不能纵容他毁了自己!”
这话十分严厉,暗含深意,杨玉容心里一惊。知晓了太太的意思,再不敢言语。
倒是门外,一直趴墙角偷听的苏姨娘气得咬手指,暗自骂道:该死的骆文端!断我们苏家的前程!看着吧,你不让我们好过,我们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岳城南,骆府。
骆文雪和陆少帅出门了两天,带回来了一个女子做贴身丫鬟。
这个女子,叫做朱砂。
朱砂年纪较大,已有二十五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人,早就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了,可她偏偏自己将头发挽了起来,做了自梳女,发誓一辈子不嫁人。她刚被带进府时,便引起了府内众人的注意,可没多久便没人关注她了。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进府做丫鬟,首先就引起骆府三位太太的注意,就连想跟着骆文雪陪嫁进大帅府的丫鬟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可当她们发现朱砂其实是自梳女后,便纷纷松了一口气,再加上朱砂的确老实本分,虽然清冷寡言,但是做事踏实,恭敬谦逊,与世无争,久而久之,便没多少人注意她了,就连她从的来路底细都没多少人多问,寻思着就是骆三小姐发善心,从外面买了个贫家女打下手罢了。
至于这个女子什么来路,什么底细,府内只有骆文雪知道。
骆文雪坐在床榻上,静静看着朱砂在餐桌旁摆放早点,调制茶盏,动作娴熟又干练。
骆文雪观察她两天了,朱砂不仅会基础的端茶倒水功夫,言行举止也是优雅得体,除了带着点杀手独有的清冷气质外,从内到外像足了一位经验十足的大丫鬟。骆文雪以手撑脸依靠在软榻上,笑道:“想不到你除了刺杀,连这些丫鬟干的活都很熟悉。”
朱砂淡淡答道:“我以前经常被派去一些深宅大院去刺杀某人,为了掩人耳目,我便假扮成丫鬟混入宅子里,保险起见,我还专门找了个退休的老仆人教我基础的丫鬟动作和礼仪,所以我扮演丫鬟还是很拿手的。”
骆文雪回想起先前朱砂假扮成老板娘给自己和陆一寒下毒时的言行举止,若不是自己精通药理发现毒素,从而推断出她的来意,朱砂的扮相和气质确实让人看不出端倪。
骆文雪暗暗感叹,她真是被杀手生涯耽误的好演员。
“我仔细调查过,让青云帮派人来杀我的雇主应该就是秦桑桑母女,你确定她们不会认出你来?”
“这点你可以放心,毕竟杀人这种事见不得光,所以帮会接这种生意时,基本上不会让雇主知道派遣的杀手是谁,以免雇主拿到把柄。所以秦桑桑是不会认出我,更不会知道我的身份。”
说到这次刺杀的雇主,本来秦桑桑看见骆文雪平安回来,是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打电话质问林秦氏,怎么她联系的杀手也失手了,结果林秦氏很烦躁的回怼了几句,声称现在她自顾不暇,一堆烂事等着处理,没空管骆文雪死没死。
就在两天前,林秦氏为林曼瑶选的未婚夫婿,也就是陆家二少爷陆一晨竟失踪了!陆家急的到处找人,林秦氏自然也慌了神。本来她们林家生意就不景气,也就是最近攀上了陆家的亲事,才吸引了一众生意伙伴来合作,产业收到的投资也是越来越多,眼看着林家就要熬过难关,可现在倒好,未来的女婿下落不明,这件亲事能不能成都很难说,那些见风使舵的生意伙伴又纷纷变卦,要求解除合作关系,导致现在林家又面临经济危机,只得忙里忙外的处理财政琐事和拉拢生意伙伴,实在腾不开手去操心一个毫不相关的三小姐死没死。
至于青云帮那边,因为朱砂向陆一寒吐露了青云帮的事,陆家自然不会不管,开始警惕和发难青云帮,陆家毕竟是当地军阀,青云帮势力再大也不敢现在就撕破脸,只得息事宁人,装模作样的否认。所以,刺杀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了。
还有朱砂这边,骆文雪也做了准备,她拜托陆一寒从大牢里找了个女性死囚当做替身被枪决,制造“朱砂刺杀失败反被逮捕枪决”的假象,如此一来,她便是彻底获得了自由。
朱砂自然打心底感激,更是死心塌地追随骆文雪,她说道:“作为小小的谢礼,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她的语气平淡从容,像是再谈吃饭喝茶的小事。
骆文雪含笑道:“可我现在没有想杀的人呀。”
“怎么会没有呢?”朱砂递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就比如说秦桑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让她死相难看,还不会让人落下话柄。”
骆文雪却是摇摇头,说道:“我自然想让她偿命,可若是直接杀死她,那就是死无对证,再也无法证明我母亲的清白了,我想要的,是让她亲口承认当年陷害母亲的事实,并且让整个秦家,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朱砂叹道:“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我需要下很多功夫,现在我有了陆家未婚妻的身份,就已经站稳了脚跟,接下来,我要借助这个身份,和岳城其他权贵家族搞好关系,这样我才能和秦家分庭抗礼。另外,我还得有属于我自己的产业,杏林堂就是个最好的选择。”
“就是之前的那个老医堂?”朱砂回想了一下那个破败的陈旧医堂,苦笑道:“我觉得这事可不比搞垮秦桑桑简单。”
“那是我母亲的产业,也是她遗留在这个世上的念想,我必须得帮她重新撑起来!”
朱砂看着骆文雪坚定的神色,心中有所动容,可还是无奈叹道:“不能用刀枪解决的问题,就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