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亭看着手术室的门关上,走到廖守礼面前,问了一句。“为何守卫如此松懈?”
廖守礼坐了下来,他伸手解开领口,又解开了几颗纽扣,露出肩膀上一个红彤彤的圆洞,里面有一颗子弹。“你弟弟安排的。”
秦护士见状,忙道。“你这个伤太严重了,不能这样简单处理,这外面人多,你跟我去病房里面。”
“不用了,就在这吧,伤口不深。”廖守礼很擅长处理伤势,他熟稔地用刀在火上消了毒,在肩膀处一划,直接迅猛地将子弹挑了出来。
“简直太胡来了!”秦护士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刀,顺势接手。
“是条好汉。”苏锦亭看着廖守礼处理伤口面不改色,他很是敬佩。
伤口处理的时间很长,廖守礼忍不住催促了好几次,甚至还想亲自动手,但都被秦护士用眼神制止了。
等伤口处理好后,秦护士扶了扶眼镜,道。“我叫秦澄玉,你之后换药可以来急诊楼找我。”
廖守礼道了声谢,等护士离开后才看向苏锦亭。“今早锦生是在家中被警署抓走,俞先生说,他想要证明锦生这三天没有离开过家里,但锦生阻止了他。”
“这个事我已经知道了,今早天还没有破晓,警署的人就跑来主宅抓人,母亲严令我查明始末。根据警员的说法,三具无头尸体是半夜被扔到门口的,甚至有人通知了记者,当时的场面非常震撼。现在外面还有记者守在主宅、警署和医院大门口。我本以为锦生在公司,到后才发现里面已经被洗劫一空,一片狼藉。俞先生现在在哪,我要问他一些事情。”
“他有点事要回香港,这是本来就定好了行程。临走前来了一趟医院,让锦歆小姐小心度千红。”
“度千红?他不是歆歆的朋友吗?好端端怎么突然怀疑到他了?”
“昨天度千红来过,他走之后锦歆小姐就让我去查一下他。”
“查什么?”
“查度千红的师兄有没有欠债,什么原因借的,借债人是谁,还有每天去要债的人是谁。”
苏锦亭冷笑。“是借到锦生那去了。”
“何以猜测?”
“来之前,我去了一趟警局,锦生告诉我,死者中有一个是负责放债的,还有一个是担保人,还有一个是……”苏锦亭话锋一转:“他没说度千红有问题,但他怀疑铃木洋子。”
廖守礼问:“车里那位?”
苏锦亭点点头。“幸好我这次带来的人手够,拦住了医院外面的记者,否则刚刚这次枪击又要上报纸。”
“度千红一走,小姐就让我去查查他泡了什么茶。俞医生说,茶里加了一种经过改良的烟膏,将茶与烟丝混合为膏状,极少的膏作为馅,外面再裹上枫糖。如此一来,就算是加在茶水里,也不会被察觉。”
苏锦亭问下去。“身体会有损害吗?”
“少量服用,不会致命,但是长期服用会让人上瘾,长期不服会让人变得暴躁,寒战,昏迷,直至死亡。”
苏锦亭沉默不语,在他看来,度千红是小妹心目中最好的朋友,他相信小妹的眼光,所以并不会因为度千红是戏子出身就看不起他,更不会像锦生那样对其无礼。
看在小妹平日里那么看重度千红的份上,他不认为这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苏锦亭道:“好,我这就派人去调查一下,看看度千红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先生,您不能再进去了,这里是急诊楼,请您保持安静。”秦护士的声音紧随其后。
“滚,别妨碍老子执行公务,再拦着连你一块抓!”
苏锦亭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人拦下。
“哟,二少也在啊,真是巧啊,刚从警署出来没多久,就又见面了。”来的是赵警官,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名警员。
赵警官被拦着也不生气,开口假惺惺地问道。“二少这是家里又有人出事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只要我力所能及,你一句话,我一定帮你办到。”
苏锦亭迈步上前。“我还以为是谁这么不懂规矩,在医院这么神圣的地方瞎叫唤,原来是老赵你啊。秦护士,你别生气,他是个粗人,没读过书,这个官职当初还是………老赵害羞了,不让我说了,秦护士,你先去忙吧,我会让他小声点的。”
赵警官给三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站远点。
苏锦亭也朝身后看了一眼,手下见状识趣地走到那三名警员身边,笑着递上几根烟,表示友好。
确定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赵警官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声音中充满了不悦。“二少,你别一言不合就揭我老底,我也是有脾气的。”
“我没脾气?今早你才带着人去我家抓人,这还没过晌,你又带着人冲医院来了。老廖,我怎么之前就没看出来你对工作充满热情?”苏锦亭冷冷地说道。
“没有吗?我一直都是模范。”赵警长有些心虚,但还是板着一张脸,强作镇定。
“你要是早这么热情,我妹妹也不至于现在还躺在医院。”苏锦亭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支烟,抬眼瞥了一眼心虚的赵警官,将烟递了过去,每一个字都压低了嗓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警官面色一僵,连忙接过烟辩解道。“二少,我对令妹的案子真的是操了百分之两百的心,我忙得焦头烂额,废寝忘食,我真的尽力了。而且,你妹妹这事情太邪乎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八仙斗法,各有神通。我手底下这些警员都指着这薪水养家糊口,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物,在神通们面前真的是有心无力啊。”
“那你急冲冲地跑过来干什么?”
“我接到群众举报,说有歹徒在医院里放了炸药,还打了一辆车的人就躲在这里。二少,我也是公务在身,要是刚才冲撞了你我给你道歉,我就不和您多说了,我得进去抓人了,再聊下去人都跑了。”赵警官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正要走过去,却被苏锦亭伸手拦住。
“二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赵警长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的手,疑惑地看了过去。
苏锦亭不想搭理他,抬起手指,指向了“手术室”。“托你的福,在你每天矜矜业业的治安下,我妹妹今天又荣幸地中了一枪,现在正在里面抢救。你不会告诉我,我妹妹是那个歹徒吧?”
“谁干的?”这下赵警长傻眼了。苏四小姐真是灾星附体啊,这是多大的仇啊,几个月过去了,竟然还有人杀她,安全度还不如总统呢。
“车里死的那几个人,正好你拉回去好好查一查,这次别再给我草率结案。”
“二少,你真是难为我了,我也不想草率啊,可这人都死了还怎么查。”
“那你兴奋地冲进这里干什么?”
赵警官讪讪一笑,说道。“目击者称开枪的人进这里了,我也是按规矩办事。对了,你得把开枪杀他们的人交给我,让我带回去问问,交个差。”。
苏锦亭看着他,轻笑一声。“是他们先动手的,你不调查清楚,反而要我交人?”
“你的人打断了那几个人的手掌,这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有几分本事。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跟无头案有关?”
苏锦亭不乐意了,屎盆子还能这么扣的?他脸色一寒,沉声道。“老赵,有人给你塞钱了还是给你塞房了?他们跑上门来杀人,难道我还得好吃的好喝的供着,末了还来句请问你们休息好了吗?我躺着让你们杀?”
“二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又误会我了。我是警察,我的职责就是维持治安,他们进来杀人确实不对,但是这不是没有得逞吗?破案定刑是我们的事,你们的人还没有权利使用私刑杀人。我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传出去只会说苏家藐视王法,胆大妄为,只手遮天,那我们警署的威信何在?”
苏锦亭将老赵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皮鞋是美国货吧?还有这劳力士手表一看就是价值不菲,老赵,你那点薪资只够养活一家人,就算你有其他收入,也不可能买得起这块表。说吧,是谁送你的?或者你攀了新靠山?”
“不愧是商业新贵,这眼睛真毒。”赵警长狠狠抽了几口烟,手指一掸,烟头就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了苏锦亭的鞋子上。
苏锦亭低头看去。
赵警官赶紧蹲下,用手指将烟头往地上一扒,又用衣袖将苏锦亭的鞋擦拭干净,这才起身。“二少,我只是一个小喽啰,整天只想着维持治安,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至于是哪位神通斗法,我真不知道,你看在兄弟面上,你随便找个和你们苏家不相干的人出来顶顶,那些人抓不住苏家的把柄,自然也就不会在报纸上说什么了,等我处理完了再放他出来。”
苏锦亭皱眉道:“跟着我的都是苏家人。”
“不一定吧,你弟弟之前从模范监狱里提出来一位逆犯。”赵警长开门见山道。
“此言差矣。清廷尚存时,他是逆犯,如今是民国政府了,他已经不是逆犯,而是有功之人。”
“二少,咱们就别在这兜圈子了,他履历上刺杀的人有谁你我心知肚明。”赵警长表情严肃下来。
苏锦亭默不作声。
“你我都知道他跟的人是谁。”赵警长压低了声音,看向坐在苏锦亭身后不远的那个男人,眼神里满是不屑。
“谁?”苏锦亭佯装不知道,但还是问了一句。
赵警长无语了。“我跟你兄弟一场,我直接说了吧,如今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上面的人都是提心吊胆,尤其是听到了刚才那一声巨响之后。就算你要护着他,也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忘了他老本行是干嘛的,他是搞刺杀的疯子,他的拿手绝活就是做炸药。这种危险分子,你以为别人能放心他?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炸药?说不定他还想做点什么,结果没保存好就炸了。”
“这年头断案全靠臆想吗?”苏锦亭嘲讽道。
“二少,我给你面子,你总要给我点面子吧?”
苏锦亭点了点头,说道:“我听闻,齐局长要被调离,你这些天一直在活动这个位置,你是想拿他当引路石,还是要把苏家当成敲门砖?”
苏锦亭接任苏家产业以来,行事大胆,作风正派,在生意场上,他一直都是和气生财,名声也是水涨船高。他自认从未做错什么,不该让小妹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但警署不为,报纸又妄言,他只好将妹妹的安全交给了锦生自己,他退居幕后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
他站在利益共同体的角度,将小妹出事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查了个一清二楚。从小妹的贴身丫鬟,当天的报纸,当天的司机,当天的行程,以及案件的第一负责人,日本商会突然出手相助,赎金的交接,救人的猎人,医生……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淮花被送出城那天,他一路跟过去,顺手解决了另一伙跟着的人,然后审问了淮花。
淮花说,那天晚上,她和小姐本来要去火车站,但是黄包车夫绕道而行,小姐觉得不对劲就把车夫打晕了。后来小姐被一群人抓住,她侥幸逃了出来,想要回去报信,却被赵警长给拦住了,扣着她一直到凌晨,然后让她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不然就杀了她。
淮花当时吓坏了,不敢把小姐的事告诉别人,直到绑匪来信要赎金,她才松了口气。
苏锦亭当时听到这里,才明白赵警长为什么在苏家的几次报案下都草草了事。
赵警长尴尬的笑了笑。“二少消息灵通,实令我佩服。只是你还是误会我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秩序,为了民众的安全。”
“老赵,我对你最近的动作不感兴趣,不过你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大楼里的炸药是他的,你也无权抓他。那辆车上的歹徒我已经替你解决了,如果民众问起,还请您尽好职责做好安抚工作。”
“一定要这样?”赵警长脸色很难看。
苏锦亭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道。“齐局长来了也是这个说法,看在这块劳力士手表的份上,我相信你可以解决好。”
“那作为相关人士,我应该有资格带他回去做笔录吧?”赵警长低头扯了扯袖子,将手表遮住。
“可以,等我妹妹安全出来,我会亲自带着他去的。”
“好,我等着。”赵警长不想和苏锦亭闹不愉快,思量一番后还是带着人走了。
苏锦亭回身走过去做到廖守礼身边,低着头认真的看着他手上的枪茧,语气淡淡的说道:“我本来是不想和你谈这件事情,我知道你最近的动作,我不建议你掺合进去,你刚刚出来并不懂现在的局势。这就跟做数学题一样,你现在做的并不是最优解,而是再给解题思路做出干扰。”
廖守礼本来在闭眼休息,听到耳边传来的话又睁开了:“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苏锦亭继续说道:“前段时间黑市上有一批硝和磺被一扫而空,三天前刚刚到黑市上的火药也被买空,而你每天凌晨四点会从医院离开,六点返回,回来时衣服有酸苦的刺鼻气味。”
廖守礼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依然安静地坐着看着手术室的门。
苏锦亭继续道:“我去查过你的过往,你的经历很丰富,也令我钦佩。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锦生即然决定用你,我不会横加干涉。但是我建议你不要横加干涉某些事,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这是聪明人之间的对话。
两人都心知肚明话里的其它含义。
“有人透露给了你。”廖守礼想明白了一点。
“情报交易只认钱,它讲究实效性。今天医院里爆炸的炸药是你的吗?”苏锦亭问他。
廖守礼点点头。“应该是车里那位故意引炸的。你必须安排锦歆小姐出院,至少在这段时间看来,这家医院不安全,这里面藏着内鬼。”
苏锦亭何尝不知道,但幕后黑手还没抓到,贸然出院回家,是为不妥,他也要为父母安危考虑。“我会安排人手重新部署在医院里,警署已经盯上你了,你做好准备,三天后我会让人送你去上海。”
廖守礼问:“他们会让我出去?”
苏锦亭道:“家父在锦歆醒后,被政府委派去沪上办事已有三月,期间只有两份电报拍回,最近的一期还是上个月。我担心他的安全,需要派一个生面孔去一趟,保护他的安全。你会武功,品行端正,符合我的要求。你以这个名义出去,正好避避风头,也可以混淆视听。”
廖守礼转头看着他的脸。“现在的水还不够浑?”
“还得再搅搅。”苏锦亭漫不经心的用手指敲了敲坐着的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