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那几个瘟神,福臻敛了笑意,将自己掷在靠椅里,浑身上下有种快散了架似的疲惫。
“怎么回事这几人?”阿泰低声地问。
福臻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回事?她也想知道。
福臻叮嘱阿泰:“之前我一时大意冒犯了他们,今日这是找上门来了。回头你同他们几个都交待一下,往后见着这些人可千万要留神些,别再叫人寻到了什么错处。这些人——绝非好相与的!”
阿泰应了声,又凑上前往尺寸单上看了一眼,拧了眉沉吟道:“苏彦琛,这名字听得倒挺耳熟的。”
福臻没答腔。管他是谁,反正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物。她更关心的是对方现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光是这点就够她琢磨的了。
“呀,我想起来了。”阿泰忽地拍了一下台面,“这位该不会就是苏家的三公子吧?完了,若真是他,那确是有些麻烦了。”
福臻一手抵着额际,抬眼看了看阿泰。
“外头有传闻,都说这位心眼窄得跟针尖似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谁要得罪了他,都势必要被加倍讨回去的。之前有位陆二公子,哦就是华实水泥厂陆老板的小公子,可不就因为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结果被折腾得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呢。”阿泰顿了顿,忧心忡忡地瞅向福臻,“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若要说做西服,陈记的阿祥师傅是真的做得好,在咱这儿应该没几个人不知道吧?人那是留洋好几年学回来的。连洋人都爱上他那儿做衣服呢。”
“象苏家这样的,想要让阿祥师傅做几身衣服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没道理退而求其次地特意跑咱们这里来,你说是吧?”
福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单子已经接下来了,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总之叫大家都格外留心一些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砸了我们的招牌。”想了想又问:“之前那陆小公子是做了什么会被折腾成那样?”
“这事动静挺大的,你没听说么?”
“我不大留意这些!”
“前年的事了。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坤角儿嘛!”阿泰摇了摇头,继续道:“说起来压根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位坤角儿啊当时是苏三公子在捧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又叫这陆小公子给看上了。那日这坤角儿原本是要去陪苏三公子的,偏这位陆小公子年轻气盛也是个不好相与的,硬是把人从戏馆里直接给带走了。结果当天晚上这陆小公子就被人给套了麻袋打个半死,折了两只胳膊不说,宅子车子全都被浇了火油,弄得一片乌烟瘴气的。后来还是陆老板亲自绑了陆小公子上门请罪,又是跪地求饶又是请酒赔礼,折腾了好些天才让这位三公子松了口。”
阿泰看着铺子外头人来人往,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要说这些个公子哥不论谁落得个什么下场那都是活该。最可怜的还是那坤角儿。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人耍猴似的玩。高兴的时候逗逗乐子,不高兴了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都不讲。因着这件事,最后把人逼得连戏班子都呆不下去了。唉,什么世道这是!”
福臻从阿泰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感伤,“你……认识这坤角儿?”
年轻的小伙计轻点了一下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她以前和我是同村,不过她很早就离开了,后来也都没有再回去过,应该不会记得村里的人了。”
“那她……”福臻还想再多问一些,有客人进来了。
福臻站起身倚在账台边,一面看阿泰招呼客人,一面想着他方才的话。
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只是自己不至于会到如此地步吧?福臻混混沌沌地将起因又忆了一遍,从头到尾自己是依足了对方的意愿,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姿态也摆得足够低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理由总揪着不放?转而又想到那坤角儿不怎么好的结局,再想想今日对方的举动,心里头愈发地忐忑起来。
下午照例是没有顾客,故而不到五点福臻就让阿泰把衣铺关了,然后各自回家去。
才推开院门,便听到客厅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其中一个声音福臻认得,是沈家的常客也是沈太太的娘家人。沈家兄妹管这人叫表舅妈。
许是听到了开门声,沈太太从屋里头问了一声,“是谁?”
“婶婶,是我。”福臻应了声。
“呀,快进来快进来!”
沈太太的语声中带着莫名的热情与急切。这有点儿奇怪。听着就像是有事找她。但里头又有客人在,那么应该就是里头的客人与她有关了。
沈太太一见福臻的面就招了招手,“快过来!”
福臻走上前先和那位表舅妈行了个礼。又看见侧首边还坐着一位稍年长一些的女人,略丰满的体型,慈眉善目挺和气的一张脸。从她身上的妆饰看,家境应该还算优渥。
“这位是简太太,是你表舅妈的朋友。”沈太太笑眯眯地介绍道。
福臻下意识地咬了咬后牙。她想她知道沈太太的用意了!
真的——要这样吗?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福臻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微低下头垂着眼帘,给简太太也行了个礼。
简太太笑眯眯地拍了拍她身旁的椅子叫福臻过去坐,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也问了福臻不少的问题,无非都是些寻常事。
福臻温顺谦和地应酬着对方,浑身上下在一点一点发凉。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忽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个家,离开她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可是啊——能去哪儿呢?
晚饭时福臻依沈太太的意思,张罗了一桌子菜。沈国曦身体抱恙不便会客,故而饭席上只有几个女眷和简太太。
“家宇还没回来吗?都这时候了。”表舅妈问。
“说是下了班要和一个朋友谈事情呢。不用管他,我们自己吃。来,简太太,你尝尝这个。”沈太太夹了一块糖醋鱼片放在简太太的碗里,“这是我们福臻的拿手菜,味道还不错。”又对表舅妈说:“慧珍,你自已动手啊,我就不招呼你了。”
“你不用管我!”表舅妈也伸手夹了一筷子菜,笑道:“我等了这大半天就是为了这一桌子的好菜,我是决意要敞开了肚子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味道是不错,可比我们家厨子做得好多了。”简太太一面品着菜,一面频频点头。
“好吃就多吃点。其他的也都尝一尝。适才顾着和你们说话了,所以这些菜都是福臻一个人在张罗着,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沈太太热情地招呼客人。
“我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啊?”佳怡就坐在福臻旁边,她的腿轻轻地碰了碰福臻,压着声浪问了一句。显然也是对沈太太的举动感到不解。
福臻微微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席上几人虽然一直都在聊些泛常的话,但福臻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们偶尔投向自己时闪烁的目光。尤其是简太太,自始自终一直都在伺察着她。
一餐饭福臻吃得没滋没味。
待送走了客人,收拾好碗筷,福臻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没有换衣服,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
果然,没一会儿,沈太太就来敲门了。
“累了吧?”沈太太关切地问。
“没。”
“来,坐下。婶儿来是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诶。”
沈太太拉着福臻的手,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事吧,其实本不该由我来问的。但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自己女儿来看的,所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福臻轻轻点了点头。她原是想告诉沈太太其实她一直以来也是把沈太太当亲人看的。但此时此心境下她忽然又没有了开口的欲望。
“适才那位简太太她有一个外甥,今年二十四岁。这人呢婶儿和你表舅妈前两天也去看过了。小伙子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读过书,性情也好。他家里开着一家很大的皮货店。这孩子毕业后一直都在店里帮忙打理生意,很得他父亲的赏识。家里的人口也不复杂,除了他的父亲母亲,只有一个姐姐,也已经嫁人了。”
沈太太拍了拍福臻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总说要自由恋爱。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再怎么自由不也得要先找一个合适的人才谈得上要怎么恋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婶儿是觉得这小伙子各方面都挺称心如意的,家境什么的也都不错,是个难得的好人家。当然,这事儿谁都不能替你做决定,主要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福臻垂着眼帘没有说话。意识有些恍恍惚惚的,似是什么都听进去了,又似什么都没有听见。
其实她是很想给出一些反应的。哪怕不知道该说什么,至少也得有一个羞怯或是拘谨的表情。如果她没有心存执念的话,这样的表情才是她此时最恰当的正常的反应。可是偏没有这个“如果”,她满心都在抗拒,又满心都想认命。
沈太太得不到她的回答,又见她面色惨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要是不愿意,那今天这事你就当婶儿没提。若是有这个想法呢,就找个时间和人家见见面。婶儿这里说得再好也不如你自己亲眼所见。你们年轻人不是顶时髦讲谈恋爱嘛,只有谈过之后才知道好不好,合不合你的心意……”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紧接着就听到了沈佳怡惊呼了一声。
“哥!天哪,你——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爸——妈——你们快来呀!快点出来啊!哥……”
“怎么了?”沈国曦问了一句,随即也惊呼了起来。“家宇——家宇——”
沈太太与福臻在听到动静的同时,已忙不迭地奔下楼去。
院中,沈佳怡和沈国曦正吃力地将跪趴在地上的男人扶起来。
是沈家宇。他的一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几乎变了形,满身都是血污,额上的血滴还在不停地滑下来,糊住了那对总是含着温暖笑意的眼睛。
福臻的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沈太太和沈佳怡哭得浑身打颤。
沈国曦还算镇定,吩咐福臻赶紧到巷子外的汽车行叫辆汽车来送家宇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