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时钟表针慢腾腾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个下午,太太已经是第四次看向它了。煎好的牛排已经上桌,用讲究的餐具盛着,鲜花和蜡烛也已经备下,公馆内虽然没做多大改变,却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门外终于有了响动,秦浩康推门入内,时间掐算得比墙上的自鸣钟还精准。阿芳低头闪躲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太太从餐厅走了出来,看见丈夫后温婉地一笑,说,“老爷回来了,晚餐已经准备好,先吃饭吧。”
说完大约又后悔了,前两天老师明明交代了一些用语给她,比如吃饭不能叫吃饭,要叫用餐,喝奶茶不能叫喝奶茶,要叫品尝,可她这榆木脑袋,还是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秦浩康倒是没有在意,他们结发七八载,对彼此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步入餐厅的时候,他却有些止步失神了。之前的圆桌被长桌取代,桌上的鲜花也娇艳欲滴,确实是用心摆弄的结果。秦浩康还怔愣着,太太已经用眼色屏退了仆人们,并亲手点亮了桌上的蜡烛,“老爷难得回趟家,今天有您最爱的牛排,您快尝尝。”
脚边的椅子“突”地一声朝后退开,秦浩康回头,看着为自己拉开座位的妻子。本来这样的绅士行为,该他为妻子做才对。秦浩康心里泛起一丝涟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原配妻子产生了厌恶?或许他也说不清。只记得当初入赘山东,他们也曾相敬如宾,可自从岳父送他留英归来后,本性如一的妻子却成了他眼中粗鲁且无趣的女人:能把大蒜嚼得满口熏臭,对于家宅外的天翻地覆一问三不知,甚至连他发脾气的时候,也只是俯首帖耳,激不起一星火花。
秦浩康找了个借口南下,走的时候妻子来送他,她掩面哭泣的样子竟然叫他厌恶。他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妻子的不舍,面上虽然说了些离别的软话,内心却早就乐开了花。
“今日的牛排是我亲自做的,也不知道老爷能不能吃得惯。”
太太的话打住了秦浩康的追忆,他回过神来,微微启齿笑了笑,“夫人用心做的,我一定好好品尝。”他一边拿着刀叉切割着自己盘内的牛肉,一边偷偷抬眼看她,起初她刚刚南下来寻他的时候,手脚笨拙,粗枝大叶,刀叉也不会使,他也难有耐心去细细教她。转眼三年已过,他也从未去注意妻子的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了轻松自如地使刀叉,懂得了用餐的氛围,甚至亲躬下厨为他煎牛排,要知道在山东旧宅,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门小姐。
“以后夫人就不要亲自下厨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何必费这个神呢。”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叫太太有些黯然失神。她举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颤,声若蚊蚋地问道,“是老爷觉得味道不对吗?如果老爷不喜欢,以后我不做就是了。”
秦浩康的眼色温和了许多,一直以来,他对这个正妻都是冷冷的,也难怪她总是谨小慎微,常常猜错他的意思,“我只是怕夫人太辛苦了,今天的牛排很入味,我很喜欢。”
太太的脸上荡漾出一丝羞涩的笑,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秦浩康拎起餐巾抹了抹嘴,他盘中的牛排已经被悉数消灭,阿芳又适时地端上了奶茶。他有些惊诧,抬眼正欲朝太太投去疑问的一瞥,太太却已经开了口,“听说英国人饭后都有吃甜食的习惯,我怕蛋糕太腻,就只按照老爷的口味调了杯奶茶,老爷不妨尝一尝。”
秦浩康浅尝了一口,初入口时倒还真有三分惊艳,只是口感略涩了一些,但比照起小公馆内事无巨细皆要挑剔且从不肯轻易为他弯一弯手指头的二房,夫人并非刻意讨好,却尽力做到一个居家妻子的本分,这个心意就足以叫他触动。
“老爷,今晚你应该不着急着回去吧?”太太小心翼翼地问着,“听说最近电影院有好看的英国电影,不如你陪我一起去看吧。”
原来她藏了许久的话竟是这个。
“好啊,正好这几天比较忙,也好趁这个时间放松一下。”
太太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并不露齿的抿唇而笑。
电影院外,穿着一身刺绣旗袍的月儿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衣裙的下摆。衣服是朝凝露借的,她也是头一回穿这种塑形紧身的料子,哪哪都透着一股子不自在。穿惯了学生装和粗布衣服的她,终于明白闺门小姐的不易,也难怪她们都能规行矩步。
此时此刻,她的身份是一个富家千金,这些年在凝露身边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或多或少也有些那类人的气质,况且凝露可是把她压箱底的好衣服拿了出来,至少在扮相上,绝对万无一失。
向凝露开口的时候,月儿还是有些犹豫的,虽然她们无话不谈,但对于“革命”一事,她还是保留得多,吐露得少,并非是某种不信任,只是牵扯越少,凝露就越是安全。所以当月儿吞吞吐吐地和她说出借裙子的话之后,凝露只是轻轻地噗嗤一笑,没有任何追问,两人的默契像是浑然天成。
月儿拿脚戳着地,自半下午就静静等着电影院外的动静,此时周遭的路灯也已然次第亮了起来,她也不免焦躁了一些。终于,一辆铁皮汽车缓缓停驻在了电影院外,率先从车内下来的,是两个魁梧的保镖,面相也颇有些凶煞,接着一辆轻巧的轿车驶了来,保镖们急如星火地争相上前,开了后座车门。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自后座而下,单纯依轮廓而看,也应是秦浩康夫妇无疑了。
月儿不敢迟疑,接踵追上了他们的脚步。在影院台阶处,她有意抢在两夫妇跟前绊了一跤,那个男人果不其然伸手扶她,也就是这一个抬眸,叫她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双目有神,两颊无肉,不是秦浩康这个大奸人还能是谁!
月儿定了心,微微笑着回了句谢谢,然后退至一边,看着他们入了影院内。据舅舅所言,秦浩康为人极为谨慎,两个体壮如牛的保镖一个随他一道进了内场,另一个则镇守在外,若想近身刺杀,根本就无从下手。月儿暗暗提唇嗤笑,漫不经心地踱至售票口,递上钱,“你好,我要一张电影票。”
售票口的姑娘估摸与月儿相差无几的年纪,脂粉却厚得像白粉抹墙,“你是哪家的小姐?几岁了?十六岁以下不准进电影院。”
月儿倒也没急着搭话,只是把手肘抬高,露出白晃晃的手腕上那只玲珑翡翠镯子,道,“我爹说今日陪我看电影,可是他局里临时有会要开,没办法分身,就让我自个儿来了。”
售票姑娘半信半疑地瞄了月儿一眼,有些犹豫地收了钱,给了票。月儿旋踵打算离开,却听售票姑娘嗳了一声,问道,“还没找你钱呢,你不要啦?”
月儿微微侧首,“反正给我也不知道怎么花,你留着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入了电影院。售票姑娘手中掂量着零钱,欣欣然地揣入私囊,自言自语地嘟哝,“还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大小姐。”
没入影院内的暗色之后,月儿小心翼翼地褪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收入袖口,以防一会儿擦枪走火,有什么磕碰。也得亏她昨日留了个心眼,顺道儿借了这个镯子,否则方才的局也不知该作何解。此时的影院内还是透亮的,方便她一眼找到秦浩康的方位。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月儿的四周也陆续被填满。因为高矮不一的人头攒动,再想要一眼锁定秦浩康,也就多了些困难,直到所有观影人都到齐,影院幕布徐徐放下,铁门关闭,单凭荧幕上微薄的亮光,月儿已经彻底失去了秦浩康的位置。
十九时四十三分,确切地说,是电影开场后的第二十三分钟,一道急如星火的身影奔向了影院入口处,没头没脑地就要往里闯,结果自然是被三五个人拦下。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副门童打扮,额上还沁着豆大的汗珠。
“怎么回事?”影院经理皱着眉出现,打量着一脸焦色的门童,“这里是私人场合,你怎么随便往里闯?”
“来不及了,得赶快。”门童嘴里碎碎念着,依然硬性地想要挣脱束缚。
影院经理是个文明人,自然不建议使用蛮力,他示意松开门童,以和煦的口吻问道,“你有什么着急的事,找什么人,不如和我说说,这样贸然闯进去,会打扰其他人看电影,影院也绝对不允许。”
门童貌似冷静了些许,喘着大口粗气,憋了半天的劲儿才把话说圆,“我是秦老爷府上的,小公馆里的太太要生了,却是,却是难产,现在太太和小少爷都快保不住了,得,得赶紧请老爷过去......”
经理意识到事态严重,但又对门童口中的‘秦老爷’系谁摸不着头脑。正打算追问几句,方才一旁冷眼看热闹的保镖却挨了过来,虽然眼前的门童确实眼生了些,但他口中的描述倒是能与自家老爷的情况一一对号入座。
“你是说太太要生了?”来不及细细核实门童的身份,保镖立即插话道,“怎么会,医生不是说还要过段时间才能生吗?”
门童喘匀了气息,情绪也和缓了一些,答,“太太在楼梯口绊了一跤,所以少爷早产,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医生说要老爷赶紧过去,你和他们说说,快去把老爷请出来吧。”
秦浩康的贴身保镖就是他的私人标签,曾有人打趣地说过,就算如厕,秦大买办也会把左青龙和右白虎带在身边,所以有了保镖开口问询的那些话,影院经理已经可以证实门童口中的秦老爷就是秦浩康了。
“你们马上去打字幕。”影院经理并未自乱阵脚,他明白,影院内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白人,而此时电影正在高潮处,贸然停映显然不妥,叫人进场去寻也容易搅扰了旁人的兴致,并不是明智之举,“把字幕打到电影屏幕上,就说秦浩康先生有人找,请他马上到电影院外来一趟。”
从电影开场到此刻,月儿一直盯着眼前这块巨大且粗糙的荧幕,叽里呱啦的英文翻滚着自左耳入,右耳出。一闪一闪的汉字颤抖地印在底端,也叫人看着别扭。她心里掂量着时间,连一个眨眼的间隙也不敢有,只怕一个疏忽,就错过了最佳时机。终于,荧幕顶端亮起了一行别扭的小字,虽然不甚醒目,但闪闪烁烁地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前排有个身形瘦削的男人起身,打算朝外挪去,依轮廓和方位判断,可以百分百确定就是秦浩康本人。
月儿的手早就按捺不住地摸住了藏于旗袍下的手枪,她只有几秒的时间进行对焦和发射,任何一瞬的迟疑都有可能宣告失败,并且要了她的命。但她的心底却是豁出了命去的,从起身,瞄准到开枪,一气呵成,完全没有在意自己是否暴露,是否被旁人看清了脸,是否能够干净地脱身。
“砰”的一声枪击利落地终结了男人的命,他垂直倒地的姿态像极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被连根拔起。现场乱成了一锅粥,电影还在继续放映着,振振的台词声却被凌厉的尖叫和哭喊掩盖了过去,胆小的白人四下逃窜,欲挤出电影院外去,其外的中国人却疯狂地朝内涌进,咒骂声弥漫在耳。
月儿竟呆怔住了,握着枪的手也颤抖得厉害,以致于当有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把枪捏得更紧更牢了些。
“快把枪扔了,跟我趁乱挤出去。”说话的人正是坐在她右侧的黑脸男人,他翻开衬衣内侧,微微露出一截党国的徽章,以明示身份,然后不容分说地把她捏稳了的枪拍落,拽着她的衣袖混入一哄四散的观影人群中。
“谁都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气急的保镖连连向上空放了几枪,“凶手就在你们当中,你们都走了,线索就断了。”
影院的门半敞半掩着,亦如此时焦头烂额的影院经理,一面被秦家的人指枪威胁着,一面又疲于应付白人的要求,进退维谷。
月儿身侧的黑脸男人首当其冲地回道,“这里有人有枪,不让我们出去的话,万一再死了人,谁来负责?”
“你别因为你家主子一个人,连累我们大家都有危险。”另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附和,并且搂了搂怀里瑟瑟发抖的女人,“你要查,就等警察局的人来了再查,反正我们现在都要回家。”
七嘴八舌的议论扬起,尽管保镖手中握了枪,也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人群中的不满了,他只能朝瘫软在地的太太投去一瞥,悄问,“现在怎么办?放不放他们走?”
太太却呆若木鸡,她怀里的这个男人因为脑门上的血窟窿已经渐渐僵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蚕食着活人的温暖。结发数十载,这或许是她与丈夫的心贴得最近的一刻。搬权弄政,模糊是非,丈夫的斑斑劣迹她一直有所耳闻,却从来没有劝导他的机会。如今人走茶凉,又何必再度叫人为难,让怨声四起呢?
“算了吧,”太太平静地开了口,“让他们都走吧,叫警察来处理。”
堵在门边上的人们如临大赦,蜂拥的步履相互碰撞,摩挲声不绝于耳。影院门外,褪去了门童外衣悄悄躲入巷子口的陆时予焦急地等待着月儿的出现,直到影院内的人群聚拢地争相而出,奔走四散,他才在微弱的路灯的映照下,看见了脸色煞白的月儿。
陆时予正欲上前,却有一个黑脸男人抢先扶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相视一眼,竟一道儿上了人力黄包车,然后晃晃悠悠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陆时予的心如翻江倒海一般,拳头攥得格格直响,虽然恨不得立马冲上前把莫名出现的男人从黄包车上拽下来,但为了兼顾大局,他还是默默地转身步入身后的小巷内,禹禹独行着,心中又不知把那个黑脸男人咒骂了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