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平静地为老人盖上了草褥,这段时间的遭遇让她渐渐正视了生离死别,不再惊慌失措,既然留不住,何必不忘怀。可耳边还是有器皿打翻的声响,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男孩出现了。月儿没有侧眸去看,只听他失控的嗓音咆哮着,“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
“老伯走了,你也别太伤心了。”
男孩没有再出声,但却一个箭步扑了过来,匍匐在盖着老人尸体的草褥上,除了把眼睛憋得殷红,愣是一粒眼泪也掉不下来。月儿举着手,不知该不该轻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但他却一个恶狠狠地回瞪,把月儿吓没了半边魂儿,“你不是说可以救活我爸的吗?你倒是救啊,你救啊。”
月儿屏息咽声,低低回说,“老伯的病太重了,而且我们来晚了一步......”
男孩没有再听她的解释,顾自地抱起老人的尸体,那一具空壳轻飘飘的,就如山间枯萎的枝杈。看着男孩横冲直撞地朝门外走去,月儿快速地起身拦在了门前,“外面还下着雨,你要干什么?”
“滚开。”男孩的声音不大,但却有不容小觑的威慑力。
说不怕是假的,横在眼前的,是陌生小镇上表情扭曲的陌生人,无论哪一个都弥漫着危险的信号,她又何苦来滩这趟浑水,深深吸气,缓缓吐纳之后,月儿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男孩没入无边的雨幕下。她的目光随他走至空屋后院,看着他把尸首放下,执拗地寻了根木棍开始掘地,不管漫天的雨水如何拍打。
月儿不知被什么触动,竟隐隐有些泛泪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血红的眸子里印着当日疯狂吞噬着残破茅屋的火焰,她和男孩说不上谁比谁更不幸一些,同样是飘零无依,又同样被命运的齿轮推着向前,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月儿拾起手边用作柴火的细木棍,也冲进了磅礴的大雨中。
男孩自然察觉到了月儿的加入,脚边的土慢慢垒了起来,却离一人长的洞穴还是九牛一毛。他推了月儿一个趔趄,眼色依然不客气,“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帮你啊,你一个人要挖到什么时候?”雨势凛冽,月儿的眼睛都被冲刷得成了线缝缝,说话也不利落。
“谁要你帮忙。”男孩厉声呛了她一句,话虽至此,大抵还是没再推搡她,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在天黑前把老人安葬妥当了,男孩跪在坟前,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块平整的木板,狠心戳破了指头,却犹豫着转向了月儿,“喂,我问你,爹这个字怎么写?”
渐渐收势的雨水洗淡了自男孩指尖冒头的血珠,月儿竟握了男孩的手,一笔一划地指引着他在木板上写下“爹爹之墓”四个字,男孩凝重的面容上总算有了一丝波动。
入夜,风凉。没完没了的春雨散了去,不识趣的风又把残破的窗户拍得“啪啪”直响,叫人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月儿打着冷颤蜷缩在屋内,看着男孩拾柴生火,冷得说不出话来。男孩鬼使神差地带来了一只烤鸡,用旧报纸包裹着,浸润着油渍。他自月儿近旁席地而坐,展开旧报纸,扯下了一只鸡腿,伸至月儿眼皮子底下,“吃吧,你肯定饿了。”
月儿没有接,只问,“你用偷来的钱买的?”
男孩答非所问,“你爱吃不吃。”说着缩回手,理所当然地咬了一口。
月儿愣是扭头不去看他,肚子却不听使唤地咕咕直叫。男孩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只鸡腿,还吮了吮指头,才说,“偷的钱我都送到他们家门口了,反正我敲了门就溜了,他们看到门口的钱自然会收起来的。鸡是岳云酒楼的老板给的,以前我给他干过杂工,他都拖欠我的工钱好久了。”
月儿偷偷瞄了一眼男孩,又迅然低头,自知理亏,倒有些拉不下脸来开口了。不过男孩并不计较,仍是撕下另一侧的鸡腿递给了她。
月儿啃着鸡腿肉,身上湿哒哒的寒凉似乎也驱散了一些,话也多了,问,“认识你那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孩油碌碌的手挠了挠头,眼神闪烁,表情也不大自然,“我,我是孤儿,没有名字。我爹也没有名字,听镇上的人说,他是逃难过来的,因为撞到了头,所以忘了家里的事,只在这附近乞讨过活,后来他捡到了我,就把我留下了,也能和他做个伴。”
虽然有些预感,但男孩的话还是让月儿表现出不小的惊诧,“那你爹怎么喊你啊,还有镇上的那些人,总不能叫你‘喂’吧。”
“我爹说他是六月十一那天捡到我的,所以他们都叫我六十一。”
月儿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她可叫不出口,“我读过书,认识字,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男孩啼笑皆非,“你个黄毛丫头,还能取名字呢,说来听听。”
月儿却是郑重其事,还分析给他听,“在汉字里,陆和六的大写是同一个字,百家姓里也有陆这个姓,而且十一变个音就变成了时予,有个成语叫时不我予,意思是没有生在个好时候,如果把不去掉就变成了反义词,那就是生在了一个好时候的意思,不如你就叫陆时予,好不好?”
男孩的眼里闪着光,喃喃自念道,“陆时予,陆时予,好听,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谢谢你,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月儿,你可以叫我月儿。”
陆时予点点头,眼看着月儿又打了个喷嚏,就默默撩了撩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你说你来这个镇上是为了找妹妹的,你和妹妹走丢了?”他抑制着内心猛烈的好奇,表面上又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但且悄悄瞄向月儿,因为已然无依无靠,所以才患得患失,总想着抓住月儿这根救命稻草,至少也还有个相濡以沫的人,不用再孤苦地独自飘零下去。
“嗯。”月儿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寒意入骨还是因为伤心,“我和妹妹从前面的镇子逃出来,中途走散了。我们说好在这个镇子的石桥头碰面的,但是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两天了,她还是没来,我担心妹妹会出事。”
“我帮你找。”时予立即自告奋勇,然后追问,“你妹妹和你像吗?她叫什么名字?有多高?几岁了?”
月儿的神色黯淡了几许,而后默默低了头,喃喃道,“谢谢你,不过妹妹害怕生人,我想还是我自己去找比较好。”
时予的内心有点儿失落,原来警觉心并不是他一人独有,方才是他激动得过了头,她能有这样的反应也是合情合理。看着她蜷缩成团还瑟瑟发抖的身子,他也很快把这些小思绪藏起,只略微苦笑了一道,说,“那也好,天晚了,你先睡吧,我再把火烧旺一点。”
月儿轻描淡写地点了头,小小的身子迅然歪载一侧,竟鼻息轻盈地昏昏睡了去,也不知是熬了多久,只一合眼就能入梦。时予自然也践诺守护着她,又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把能够点着的柴火都搬了来,这些都是他和爹爹平日里积攒的,也舍不得用。但如今却一股脑儿地都点了,火势虽然凶猛,却还是不足平复月儿无休止的颤抖。时予感到奇怪,之前和月儿相距甚远,不敢越雷池一步,小心翼翼地探近了她才发现,她的身子发热发得厉害,或许是受了风寒。
时予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歹是守了她一整夜,叫扑腾的火苗不至于熄灭罢了。待到天朗云开,月儿的气息总算是平顺了一些,再颤颤巍巍地援手一探,额头的温度也近乎正常了。时予不忍心搅了她的梦,又知道她想要找妹妹的心刻不容缓,索性先斩后奏,把身上仅有的一件长袖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取暖,单单穿着一件薄背心,要外出替她寻这一趟。
四月的阴阳天最是风雨不定。梅雨又是出了名的恼人,窗外似乎又冒出了雨点拍打的“吭哧”声。月儿惊醒,小小的一个侧身叫扑盖着的外套滑落,她睁了睁眼,下意识地打量自己,昨日淋得湿哒哒的衣服已经完全干了,并且服帖地穿着,并没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迹。她略微低头嘲笑着自己的多疑,然后迅然爬起,移步走至窗下。
大雨倾盆而至。不知道时予去了哪,是不是又与这波春雨不期而遇了呢。正想着,远远却看见一个和时予一般无二的轮廓身影,应是他冒雨归来了。
月儿没有迟疑,披上外套就冲入雨中,把时予接了回来。氤氲水雾还未曾消散殆尽,时予就开了口,“月儿,你的妹妹是不是比你矮了半个头?穿着红色长褂,扎了一根小辫儿?”月儿拍打水珠的动作一缓,转向时予,问,“你怎么知道?”
时予反而支吾了,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也不敢直视月儿的眼睛,半晌才说,“巷,巷口的吴大爷说他昨天回村的时候看见有个女孩被流弹打死了,就,就是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个模样.....”
“不可能。”月儿失控吼道,把时予吓了一跳,他竟不知道在月儿孱弱的躯壳里还藏着这么大的能量,“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时予沉默着不敢接话,却在月儿转身朝外奔去的时候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和你一块去,你又不知道吴大爷在哪。”
肆意妄为的梅雨也见势就收了。月儿和时予踩着水花一路狂奔,月儿嘴里叨念的,全然是‘不可能’三个字。
“确实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穿着大红袍子,黑头黑脸的,样子倒是看不清,但是扎着一根小辫儿,大眼睛也是水灵。”
在吴大爷把模糊的记忆翻出来之后,有用的信息也就是轻描淡写的这几句。月儿不死心,依然死死瞪着大爷,追问,“那身高呢?你刚刚说她有多高?”
吴大爷不耐烦地一挥手,转身就要入屋内,“和你个头差不了多少,顶多矮了半个脑壳。”月儿眼疾手快地伸手拽住了他,又刺溜窜至他眼前,不依不挠,“大爷你是不是看错了?那个是我的妹妹,她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我不相信。”
一旁的时予立即跟上她的脚步,在她耳畔安慰,“月儿你别急,说不定不是你的妹妹呢,你别急。”
吴大爷几欲脱身,却被月儿死死拽着,只能推托说道,“你这个女娃,怎么那么固执。最近战乱,死个人也是正常的事情,不信你去乱葬岗看看,没名没姓的人大都葬在那里了。”
月儿怔忪,手也悄悄滑落了,任由大爷匆匆拾步入了内屋。
“时予,乱葬岗在哪里,我要去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