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儿和宋芽儿都到了懂事的年龄,渐渐明白了灾星和赌鬼的意思。
以前心智懵懂时,姆妈也只是叫她们在自家院子里玩,外出时必有人跟着,要是遇上有人说三道四,都是要不客气地顶撞回去的。院内虽然也不太平,但姆妈治家甚严,不容下人说嘴,月儿和芽儿也就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她们的童年。
可现在,给予她们遮蔽的大宅子被阿爹败掉了,一家四口搬到了村里偏僻的西北角,外头漫天疯长的闲言碎语也就落入了两姐妹的耳朵。
月儿的性格像淑芳,有一张温和近人的笑脸,可如果感觉受到了侵犯,回击能力也不弱,是就算拼得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把对方扒一层皮下来的倔脾气。他们一家在北山脚下的木头房子里住的第一个晚上,芽儿害怕得瑟瑟发抖,又遇上夜里骤雨,雷电交加,她强撑着疲困的双眼爬到姐姐被窝里,枕着姐姐的胳膊,才稍稍感到心安一些。
“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这里就只有我们一家,周围连个邻居都没有,夜里真的不会有狼吗?”
芽儿虽然只比月儿小一岁,但被姆妈和姐姐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可爱,待人热情,具体表现在:爱说话,也爱笑,笑起来‘咯咯咯’地,叫旁人也不免莞尔。
在姆妈给她们编织的谎言里,阿奶去世之后,她们也就不能再住在老房子里了。但月儿知道,是阿爹闯出了祸事,才叫姆妈回余杭下跪求告,那日她在陈家厅院外头,窥见了个大概,可是姆妈什么都不说,还托旧交帮忙,租下山脚独一所的房子,既可以远远避开村里人的口舌,顺道养养鸭子,叫阿爹动一动,赚一些生计钱,不要终日死气沉沉地躺着,浑浑噩噩地睡着。
“不会有狼的。芽儿乖,早点睡了,明天我们和姆妈一起上山采草药去。”月儿用另一只手拍拍芽儿的背,哄着她入睡。
日子自然大不如前了,有时候一周也不见一顿荤腥,偶尔舅舅会托人带些糕饼蜜饯给姑娘们解馋,姆妈也都用柜子锁起来,当作奖励用。月儿有时候觉得姆妈孱弱的肩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可以上山采草药,水塘里养鸭子,夜里还挑灯缝缝绣绣,连挑起扁担来脊梁也压不弯,就算一双手都磨出了茧子,黑色的头发丛里冒出了白色的发丝,她的脾气也还是温柔,与人说话时轻声细语,当然也从来没有和阿爹红过脸。
除了那一回,月儿带着芽儿从山上网了知了回来,刚走到饭厅就听见姆妈和阿爹在房里争吵,月儿只断断续续听到什么‘让她做人家的童养媳比跟着我们吃苦强’‘那户人家有学问,不会亏待了芽儿’之类的话,她马上捂住了芽儿的耳朵,借口要给捉来的知了编个竹笼子,匆匆携着芽儿逃开。
她们枯坐在水塘边上,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夏日里的蚊虫嗡嗡响着,一不留神就挨咬,尤其是芽儿皮肤粉嫩,马上就成了围攻对象,只是那天,她竟是乖乖坐着,闷声不响地看着姐姐编竹笼子。后来姆妈红着眼圈儿来找她们,一手一个把她们搂住,开口又哑了声,只吸了吸鼻子,默默掉眼泪。
芽儿伸手给她擦去,嘴里念着儿时姆妈哄她的话,“不哭不哭,娃娃的眼泪是珍珠。”
此后,阿爹愈加沉静,有时赶鸭子上山觅食,回来时竟是走丢了一两只也不察觉。姆妈说他是‘丢了魂’,但几年后月儿才知道,阿爹是把心里的刺扎得更深了些。
朴实的日子过了四年,月儿也长到了十三岁,个头窜得高高的,比姆妈还高出了一截。姆妈有双勤劳的手和机灵的头脑,渐渐把鸭子养殖的数量扩充了两倍,除了鲜肉和鸭蛋供应,部分卖不动的老年鸭就腌制晒干了卖到外乡去,连鸭毛也是宝贝,一些作坊都是论斤收入。
月儿每到十月都要和姆妈一同去县城送货,起初芽儿也闹着要去,姆妈不同意,只怕临近的人看见了芽儿,又惹得无聊的人嚼舌根。姆妈安抚芽儿也有一套,只把锁着糕饼蜜饯的柜子的钥匙留着她,许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芽儿也不吃独食,总是会偷偷藏一些,等姐姐回来以后拿出来分享。
只是今年,芽儿竟是用糕饼蜜饯也哄不住了,眼睛都哭肿了,非要与姆妈和姐姐同去。最后还是月儿用‘年画娃娃’堵住了她的哭憋的嘴巴。
“你只要好好睡一觉,等醒了,我和姆妈就把县城里最好看的那张年画娃娃买回来啦。”
月儿和姆妈送完货,又去买挂历年画耽误了时间,直到天色昏暗之后才回到小木屋,由远走近时才发现,屋内没有点灯不是因为要节省,而是东西摔了一地,一团乱糟,房间内明显有厮打过的痕迹,床褥上还有一滩血迹。
淑芳脑子一晕,人也站不住了,直往月儿身上倒。
“你快去找找芽儿,看看她在哪。”
月儿匆匆寻了支蜡烛点上,用手护着火苗,脚下转着风火轮一般,把木屋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不见芽儿人影。
淑芳混着哭腔在喊,“芽儿,芽儿你躲到哪里去了?”
衣柜里怯懦地应了一声,把淑芳吸引了过去。
柜子里确实是宋芽儿,额头冒着汗珠子,整个人蜷缩着发抖,眼睛直挺挺向下看着,颤颤巍巍地说不出一句整话。
月儿也举着烛台走过来了,烛光下一探看,淑芳的眼泪马上滚落了——芽儿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用手掐出来的红紫也有,暴力碰撞的淤青也有,还有锁骨往下一些,被烫出来的指甲盖大小的三个伤。
淑芳捂着嘴大哭,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宋镇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芽儿的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月儿和淑芳也不忍心问,她们只在心里猜测着,或许是遭了山贼,或许宋镇山就是被贼人绑了去。
可是很快,她们的猜测就被推翻,一个过路商人竟然向淑芳打听宋镇山,拐弯抹角地问他以前是不是住在这儿。淑芳不怎么会说谎,一支吾就露了馅。
当天夜里,几个汉子把木头房子三面围住,倒像是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插翅而飞一样。早晨一开门,就是一张陌生面孔,手里捏着欠条,上边横七竖八都是宋镇山的画押。
“你的男人,把他的两个女儿输掉了,你要是还不上这笔钱,那两个丫头就得跟我们走。”
“我看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淑芳发了狠,手里捏着匕首朝前方一顿挥舞。
另一个光头汉子闪出来,用指甲盖搔了搔头皮,看模样大概是个领头的,“大婶,你以为就你一把破刀子能把我们怎么样?大家都是守规矩的人,给钱平账,给不了钱就拿人抵账,很公平嘛。”
淑芳身后的内屋,两个汉子分别擒住了芽儿和月儿,手肘同时扼住了她们的喉咙。
淑芳丢了匕首,“你们给我三天时间,我去借钱。”
还能有什么办法,陈淑芳绞尽脑汁,水塘里的鸭子都还小,卖不出合适的价钱,根本填不上大窟窿,远近邻里但凡相信命理说的,躲她像躲瘟神一般,少数明事理的,又觉得淑芳摊上个赌鬼丈夫,就是掉入了无底洞,谁也不想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淑芳只好把两个女儿押在讨债人手里,再舔颜回陈家庄求情。
三天后,淑芳精神抖擞地回来了,身上打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有给两个姑娘的酥饼,还有芽儿一直嚷嚷着想要,姆妈却不舍得买的泥人,再来就是给外围这些堵住他们家三面出口的汉子们孝敬的烟草,花雕酒,以及烧鹅烤鸡等下酒菜。
她对他们的说法是,“钱借到了,我阿爹凑一凑,明天就能送过来。”
汉子们把心放回了肚子,能舒舒服服地拿钱,谁还想做逼良为娼的恶徒。他们聚拢到一处饮酒作乐,也没心思去管屋内的母女三人在做什么了。
“月儿,你是姐姐,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芽儿,明白吗?”
“芽儿,我知道你恨你阿爹,我不是劝你原谅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如果恨一个人,自己会比他痛苦百倍千倍。”
月儿听出姆妈话里的意思,问她,“姆妈,你不是说借到钱了吗?你借到钱了对不对?”
淑芳没有正面回答她,继续交代,“等一下你带芽儿藏到这个柜子后面,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等家里起了火,你们两个就从南面的窗子翻出去,往山上跑,不要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能跑多快跑多快。”
芽儿也听明白了,“姆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不走,要走也要你和我们一起走。”
淑芳把两个女儿揽入怀里,“姆妈走不了了。”
月儿开始掉眼泪,一向爱哭的芽儿咬着下嘴唇,竟是眼框红扑扑的,也没把泪珠弹落,“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她赌气说到。
陈淑芳又怎么舍得丢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女儿,只是她心里明白,外头的糙汉没见到钱,还是会继续为难她们。只有在他们暂时懈怠的时候,才有逃走的可能,今夜就是这样的时候。可两个女娃娃的脚力如何能敌过成年汉子,她要为她们争取时间,只要不被追上,不被抓住,或者跑出了村子,或许还能遇救。
“你们听我说,”淑芳板着一副面孔,“你们可以躲起来,也可以找人帮忙,千万别被他们抓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想着放弃。”
陈淑芳死在了这所木头房子里,人是上吊的,用脚蹬掉椅子的时候,也把烛台踢倒了。火很快烧起来,等喝酒的汉子们意识到不妥,浓烟渐渐迷得人眼睁不开,只能先尽力把火扑灭。
“那三个人肯定早就跑了。”
光头汉子挠着头皮,一面暗暗咒骂,一面安排人手,“这后头是山,她们只能往山上去,你们几个把衣服打湿,从屋里穿过去追她们。”
三个汉子领了命令,从头浇了一盆水,就要往火里冲,只是突然双脚打了哆嗦,急急刹住了步子,“老大,那个女人,死在屋子里了。”
光头汉子火冒三丈,抬手就给说话那人一巴掌,“你们是没见过死人呐,死了就死了,瞎叫唤什么,赶紧去把那两个小的抓回来。”
挨了巴掌的汉子委屈巴巴地解释,“那个女人生前和我们结怨,又是刚刚才死,灵魂还没有飘走,要是我们就这样闯进去,惹恼了恶鬼,后面一辈子都要倒大霉。”
“胡说八道!哪有鬼,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光头汉子大声叱责。
可是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有人从中转圜,“老大,我们绕到另一条路上追也是可以,两个小丫头跑不远的,鬼神的事情,还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