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兰谢绝了一众医生们共进晚餐的邀请,虽然从中午到现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她这会儿也饿得不得了,但她更想一个人安静的吃点儿东西。顺便,林书兰又拐到病房,看看那小哥儿俩吃了什么。
作为第一个接受断指再植的病人,保柱得到了最高水平的护理,病房也是最高级的单间。林书兰进去的时候愣了一下,拴柱正跟一个人说话,那人西装革履,轻松却挺拨的站姿,带着没有笑容却和煦的神情。
协和的医生进病房,除非十万火急,否则没有穿便装的,这个人干什么的?
这边严维中也在打量推门而入的林书兰。不同于林书兰此时大脑迟钝,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狠踹他们汽车一脚的女孩子。与方才堪称“汹汹”的气势不同,这会儿她的神情称得上“萎靡”。
也是,能把断了的手指再接上,可是从来没听过的手术。严维中不是学医的,可他涉猎极广,林书兰完成的手术意义何在,他即使没有希金斯等人明白得那么清楚,也不妨碍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佩服之意。
林书兰没认出眼前这人是谁,也懒得想,点头示意之后,直接问拴柱:“你们午饭吃了没?我等下去吃饭,想吃什么,给你们带回来。”
拴柱连忙指着小桌上的几个小包:“不用了,大小姐,严先生买了不少的好东西,我们等你一起吃呢。”
林书兰只好说:“请问这位先生,您是拴柱的……”绝对不是亲戚什么的,听拴柱的称呼就知道。
严维中心里有些好笑,这女孩子从进门开始,神情就透着“懒得搭理你”,虽然她掩饰得很好。
“实在抱歉,是我们的车胎爆了,那声音害得这个孩子受伤,所以医药费我们会付清,养伤期间的营养费用也由我们支付。”
什么?林书兰觉得奇怪了,这可出乎她的意料了。有人会主动揽责任上身的吗?还是到医院,伤者的病床前?这么好心?!
好心是有,但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不会需要严维中来。今天他们三个朋友,严维中,江怀仁,方宜清开着新买的车兜风。方宜清初到北平不久,什么都好奇,尤其对钻胡同兴趣颇大,所以才有今天在沈七叔的门口爆胎的事。
三个人出身富贵,却不是不通庶务,虽然是那孩子自己切了手,但小小年纪就在铺子里做活,家境肯定好不了。穷人就靠一双手过日子,在自己不过是几天开销的钱,对那孩子一家来说兴许就能安身立命。
江、方两人的意思是随便哪家派个管事过来就处理了,严维中觉得自己反正没事,顺便过来看看就行。
他到医院的时候,保柱已经进了手术室,严维中可怜孩子小,想着多补偿些,就转身去找表姐,打电话让家里送钱来,他随身带的钱可能不够。
等他拿着钱再找到病房,居然得知孩子的断指又接上了。虽然是不是能恢复原来的功能还说不准,可这本身就已经够惊人了,尤其是做出这样惊人之举的,竟然是那个踹他们车的小姑娘。
二十三岁的严维中在家里排行最小,十几二十的侄子侄女一大堆,在他看来,还带些婴儿肥林书兰可不就是个小姑娘?看着林书兰不加掩饰的疑惑眼神,严维中从心里有了笑意:“我叫严维中,请问小姐贵姓?”
“我叫林书兰。”对方有礼,林书兰也不能失礼,报上名字全了礼数,就得谈实际问题了,“严先生刚才是说,要负担全部的医药费,还会支付营养费?”
“对。”
“象严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肯定是贵人事忙的,您现在亲自来看望,已经很感您的诚意了,不敢再耽误您的时间,不如请您把这些费用留下,也省得再麻烦您还要派人跑一趟。”
林书兰自认把话说得比较婉转,但急了些,就拴柱这个小伙计都听得明白意思,红了脸,何况严维中?
拴柱真挺不好意思的,他问过自己兄弟,知道这事儿真不赖人家。他开始也为兄弟的药费发愁,但他厚道归厚道,不傻。等到林书兰上去做手术,他就知道这位大小姐的本事大,凭他的认知能隐约猜到,兄弟这伤,自己家花不了多少钱。
严维中来的时候,提了几包吃食,这是探病应有之意,真正让拴柱感动的,是严维中和颜悦色正正经经的跟他们这两个半大小子致歉。现在严维中明确表示要出钱,林书兰还信不过人家似的让把钱先留下,厚道的拴柱脸上真挂不住了。
严维中笑了,象林书兰这样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是不多见。
严维中把钱递过来的时候,栓柱的脸已经红得象发烧一样了,有心为了兄弟接下,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这位先生可是好人呐!
方才的手术和它给林书兰的触动,使她此时体力和精力都已透支,急需食物补充,好好休息,哪里耐烦什么礼数,自己从严维中手里拿过那个没封口的信封,顺手抽出钞票,然后就愣了:美元!
严维中好心解释:“这家医院是收美元的,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帮忙兑成大洋,不收手续费,跟着官价走,很方便的。”
他以为林书兰不懂,殊不知林书兰听了他的解释,更加气闷。后世的她,美元没少花过,可那是出国在外,国内的日常开销全是人民币,而且大多数中国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人民币以外的货币。
金融对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货币对一个国家来说是什么?
天才的林书兰消逝在侵略者的炮火中,林家诸多产业一夜尽失,东北的千里沃野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两个月了,中央政府毫无反击的举动,只一味在报上呼吁国联调停。此刻她又亲眼看到,在中国的国土上,日常生活里流通着外国的货币,主权何在?主权何在?
“大小姐......”栓柱小声叫她。
林书兰收回心思,却无心再看面额数量,直接塞到栓柱手里:“医院会给你兄弟最好的照顾,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他。”一句话说得一半儿门里,一半儿门外,竟是转身就走,全不理还有个严维中。
这是极失礼的行为,栓柱没料到她有这样的举动,一时不知是先道谢还是替她道歉,通红的脸上汗都滚下来了。
严维中见多了娇纵的小姑娘,林书兰这点儿失礼,他真不以为意。给了钱,事就了,他也无意再呆下去,跟栓柱说了几句类似“安心养伤,有事尽管来找我”之类的话,也就走了,晚上方宜清要回请这些日子招待他的朋友们,他算半个地主,总要帮忙张罗一下。
林书兰自顾出了医院,因为她的衣着打扮,早有等活儿的黄包车夫殷勤凑上来:“小姐,要去哪儿?坐车吧……”
林书兰精力透支之下神智恍惚,下意识的就回答车夫:“XX酒店”,一边说出自己常去的那个酒店,一边就要从衣兜里掏手机,联系熟悉的酒店经理,要自己专属的套餐。
手机自然是没有的,此时那车夫的穿着打扮也映入了眼帘,然后林书兰就怔住了。一时间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想不了,却又满满的全是人和事……
那黄包车夫还在疑惑:“XX酒店?哥儿几个谁知道是哪儿啊?”他是没听过,旁边一起等活儿的车夫也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四九城里哪儿他们不知道啊,偏这小姑娘说的这个听都没听过,再瞧瞧她愣怔怔的神情……哟,别是医院里偷跑出来的吧,看来,这洋人也是一样治不好疯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