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云深处同赏幽
忙忙碌碌了一个腊月,李婶子老两口终于为王家办足了年货,又和晚秋、碧君一起把家里家外彻底清扫了一遍,整个宅子里显得更加干净敞亮。除夕这天下午,荫山挥毫书写了一副春联,又亲自带着晚秋和碧君把春联和大大的福字贴在了外边的大门上,一时间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鲜活了起来,年真的来了,整个北平又欢腾起来了。除夕之夜,李婶子老两口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荫山招呼着他们二位也坐在了饭桌上,对二位道了一声辛苦,向他们夫妇一人敬了一杯酒。李婶子夫妇连忙起身道谢,嘴上连连说着实在不敢当。
李婶子老两口是昌平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在王家也做了二十几年的工,晚秋打小就是李婶子一手带大的,因此在晚秋心里一直拿李婶子当自己的母亲一样依赖和尊敬。李婶子夫妇身上的新棉衣新棉鞋都是晚秋腊月里买给他们的,李婶子节约惯了舍不得穿,在开饭前晚秋亲自跑到他们屋里非逼着老两口穿在身上不可。李婶子和丈夫知道晚秋是心疼他们,于是高高兴兴的换上了新衣裳。饭桌上,晚秋端起一杯酒走到李婶子夫妇面前,动情的说:“大叔、婶子,谢谢您二老替我们操持这个家,这是我敬二老的,祝您二老身子硬朗,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李婶子笑着向晚秋道了谢,将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又笑着对晚秋说道:“我也要祝咱们秋姐儿赶明找个如意的好婆家,我还等着给你带孩子呢。”
李婶子的话逗的荫山等人全都笑了起来,晚秋臊的脸一红,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佯装生气的说:“婶子可是吃醉了酒,又胡说了。”
晚秋那娇羞的模样,惹的一家人笑的更欢了,那笑声直传到屋外,和城里千家万户的笑声连成了一片。那夜,北平城灯火通明,鞭炮齐鸣,笑声不绝,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之城。
年对于像晚秋这样的北平人来说是欢乐的喜庆的,她们在这城里有根基有故旧,大家你来我往,互相走访道贺,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可是对于碧君这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来说,心里的凄凉是旁人无法体会的。碧君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她心里在想自己究竟是谁究竟哪里才是她的故乡,哪里才会有容留她的一个家。
对于幼年失亲的碧君而言,河南老家留存在她记忆里的只是零星的片断,更何况那些片断全都与饥饿与灾荒有关,碧君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因为每一次打开记忆的闸门,她都会想起那些模糊却又惨烈的画面,想起爷爷临终时圆睁着的双眼,想起母亲换来的那两碗小米,想起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爷爷已经故去十来年,母亲也不知是否还在人间,而疼她护她被她视做亲生父亲的筱丹凤也已经化做了一掊黄土,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真心真意的爱她护她挂念着她了,每每想到此,碧君的心里就万般的心酸和悲凉。
大年初二,晚秋和父亲早早的就去亲戚家拜年了,说是要住上一晚才能回来。他们一走,整个院子里更加的安静,静的让人觉得有点害怕。碧君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围上了一条白色的围巾,然后走出了院子。她要到街上透透气,再一个人呆坐下去,她怕自己真的变成孤鬼一般。
听人说,过年这几日白云观的庙会甚是热闹,碧君决定去那里逛一逛,散散心的同时也沾沾北平人的喜气儿。
带着一丝落寞的心情碧君来到了郊外的白云观。谁知到了这里才发现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热闹,观外虽说摆满了摊点,但是逛庙会的人却不是很多,整个白云观显得有点萧条。
其实,这都是因为碧君不了解北平的缘故。过年前三天,北平城的人都忙着走亲访友,互相道贺新春,即使不去走亲戚的人也要留守在家里招呼随时都会来拜年串门的街坊邻居。因此上在新年的前三天,庙会上一般是没有多少人的,从大年初四开始北平庙会的高潮才会到来。到时候,白云观内外才会人山人海,烧香还愿的,占卜求签的,全家出游瞧山景望野趣儿的,还有观看白云观外边广场上赛马斗鸡跑骆驼的,总之那时节的白云观才真的是充满了年味和烟火气。
虽说今天来的不巧,没什么热闹可瞧,但是碧君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正好清清静静的散散心。于是,碧君买了几支清香和红蜡走进了白云观内,向三清祖师上了香火,然后在观内漫无目的的闲逛着。
走到一处人迹较少的院落时,碧君看见院子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树,树形挺拔苍劲,但是认不出是什么树。碧君充满好奇的走到树下,仰脸望着这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心里想着:这树也真是奇了,我过去竟然从未见过,不知道它来年春天长出叶子会不会开花结果呢?
看了一会,碧君转身准备去别处转转,就在这时,院门外走进一人来。碧君站在树下一瞧,竟然是晴方背着手信步走了进来。碧君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大过年的,白晴方不去走亲访友,竟然跟自己这个外乡人一样也在这闲转悠。碧君笑着叫了一声:“白老板,过年好。”
正在抬头看着树梢的晴方听见院里有人叫自己,定睛一看原来是碧君。晴方先是一愣,然后冲碧君微微笑了一笑,神色不似往日那般的冷峻。晴方发现站在这幽静庭院里的碧君,比往日更清秀出众一些。碧君今天的一身瓷绿色的新衣服淡雅别致,特别是左侧衣领下垂着的那一只玉兰花式样的香包衬托的碧君越发的娴静美好。一条洁白的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张娟秀的笑脸在阳光下闪着青春的光芒。碧君的身后是一棵栽植于明代的白玉兰树,枝干遒劲,刚毅挺拔。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晴方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得有一丝欢喜涌上心头。同样的旗袍,同样的香包,同样的围巾,同样的笑容,同样在这棵几百年的玉兰树下,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已经死去而一个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碧君被晴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忙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晴方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连忙走到碧君身边,说道:“过年好,没有回家去吗?”
碧君抬头冲晴方略显忧伤的说道:“我没有家了,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了。”说完碧君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晴方说出这句话来。
晴方略有些吃惊,他抱歉的说道:“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碧君笑了一笑,然后问晴方:“白老板今天怎么不陪家里人,也一个跑到这地方来了。”
晴方用手拍了拍玉兰树的树干,慢悠悠的说:“我同你一样,也没有家了。”
说完,晴方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同样大吃一惊的碧君,笑着继续说道:“看来这白云观是咱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最好的去处,过年前三天这里比城内清静,我年年都会来,这棵玉兰树有多少个树枝多少个分叉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
从晴方口中碧君第一次知道,这个平日里在戏园子威风八面的白晴方原来也和自己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原来真的像养父筱丹凤活着时告诉自己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只不过是有些人从不在人前撕开罢了。
那一刻,碧君觉得晴方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原来离自己是那般的***添了一丝亲近之感。
晴方见碧君一直不说话,便好奇的问她:“想什么呢?”
晴方的话打断了碧君的思绪,她忙笑着说:“没想什么,白老板,我只是第一次知道玉兰树原来长这样。”
今天的晴方不再是冷冰冰的京剧名伶,他似一个大哥哥一般和蔼温和的说:“我原先也只见过画上的玉兰花,后来我的一位,嗯,一位朋友带我到这里赏了一次玉兰花,我才知道这玉兰的真正妙处。”
“哦,我长这么大还从没人带我去看过一次真的玉兰花呢,您的那位朋友对您真好。”碧君不无羡慕的说。
“是啊,可惜我的这位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了。”晴方伤感的说道。
“那您的朋友去了哪里呢?”碧君不解的问道。
晴方没有回答她,而是一边轻轻的抚摸着树干,一边仰头看着玉兰树的枝桠,默默的看了好一阵子。此刻,晴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纯的面容,微微蹙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幽怨和哀愁,那双闪动着水波的眸子里充满了无奈与失望。晴方记得那年二月就是在这棵树下,那个戴着玉兰花香包的姑娘带着自己来到这里,指着满树繁茂的白玉兰花,对自己说:“小方子,你快看,这就是玉兰花,你可记住了,往后倘若我不在了,那我肯定是变成一朵玉兰花藏在这花丛里,看你认得还是不认得哪朵是我。”
晴方收起思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这玉兰树到了早春二月才是最美的时候,虽说那时节天寒地冻的,但是这光秃秃的树枝还真就开满了白玉兰,就像汉白玉雕成的一样,等花开败了,才又抽出绿芽,长出新叶,不争不抢,不借东风,是何等的不凡,何等的有骨气。”
晴方望着玉兰树动情的说着,似在对碧君说又似在对自己说,他的目光专注而又明亮。
碧君过去只是在画上看见过玉兰花,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树,头一次听说玉兰是先开花后抽叶。她新奇的说道:“这玉兰花开的美,谁成想长的也奇,和牡丹芍药一点都不一样。”
“牡丹芍药最娇贵,经不起半点风霜,哪比得上这玉兰,不靠绿叶阳光呵护,也不需柔风细雨滋养,只要根不死就照旧每年开出这满树的白玉兰来。”晴方一边说着一边冲身旁的碧君温和的笑了一笑。
“白老板,听您这么一说,我今年开春一定要再来看看这满树的玉兰花。”
“你今天就好像一朵玉兰花,和我那朋友一样,绿的鲜灵,白的雅致,唯一不同的是我那朋友没有你这么爱笑罢了。”
听见晴方夸赞自己,碧君害羞的一笑,心想:这人平时冷冰冰的,说一句话能把人噎死,谁知私下里说话原来也是这么悦耳动听的。
见碧君有些害羞,晴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尴尬的一笑,说:“我混说的,有些失言,你别见笑。”
“怎么会,白老板只要不板着脸训人,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晴方听完哈哈大笑了一下,说:“我又不吃人,怕什么,还有,以后出了戏园子不要叫我白老板,听着又生分又别扭,你就叫我白大哥吧。”
碧君看着晴方真诚的眼睛点了点头,两个人又都一齐笑了起来。
晴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外人都只道他恃才傲物、冷酷无情,其实哪里知道他的内心最柔软最富有爱心,自打碧君入了这戏班子唱戏以来,晴方冷眼观察了一阵子,他发现这张家口来的小丫头洁身自好、谦和礼让不说,还勤奋好学、惜老怜贫,一点都没有沾染戏班子里的那些坏习气,在人前也总是不卑不亢,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碧君的笑与那唐蓉珍甜腻放肆的笑是大不相同的,她笑就像她的人一样淡雅纯真,没有一点点锋芒在里边。因此上,晴方在心里渐渐留意起这姑娘来,也总在不经意间给碧君以点化和帮助。特别是那日,他带着锁头去往戏院的路上,救下碧君之后,看着这傻丫头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时,晴方脸上虽然依旧淡漠,但是心里却着实的心疼和怜惜,而且从那一刻起,又多了对碧君的一丝欣赏。
两个在北平城没有家没有亲人的年轻人,在这个清幽的午后,缓缓的在白云观内逛着,白花花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一会分散一会重合,就像房檐下的铃铛,被风吹的四处摆动,时而朝东,时而朝西,透着一股子俏皮欢喜的劲头在里边。
虽然北平西郊旷野的风依旧寒冷刺骨,但是在这香烟缭绕的白云观里,在这古朴苍劲的玉兰树下,碧君和晴方在这个新年的午后,心里都觉得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