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街口有个破旧的莲花庵,庵里有两个尼姑,一老一幼。小尼姑叫心莲,自她记事起,她就跟着她的师父在那座小小的庵里学习念经,打坐。她不认识许多字,看不懂佛经,多次把书念到一半就磕磕巴巴起来,她师父无奈便破例让她进了小学念书。
曾经多少次黄昏,她偷偷从庵里溜出来,看着一群和她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地从她门前经过,她格外羡慕,羡慕他们可以有这么多伙伴,羡慕他们脖子上的红领巾,羡慕他们可以不用天天念经,还有许多许多。她真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她的眼睛总是会紧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第一天上学,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布满了周身,走出了清静的莲花庵,来到了一个到处是人的地方,有人便有琐事喧闹。在庵里,她每天朝夕相对的是她那年近古稀的师父,师父总是板着脸,毫不留情的训诫她,说她这一辈子就收了她这么一个徒弟,自己的衣钵就要靠她继承了,这个庵的香火要靠她延续下去了……她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心里却深深烙下了责任重大这四个字。
她是师父领进教室的,开始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直到听到下面有人突然嬉笑起来,她抬起头看到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她的脸霎时通红,木木地低下头,拨弄着她那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碧青袄子。直到老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是叫心莲吧,你坐那个位置吧,虽然你这个子不高,但实在没前排位置了。”她闻声抬头一看,那是一个在教室角落的位子,只看了一眼,她就逃也似的抓着书包来到位子坐下,那个书包是她用一块旧的窗帘布一针一线连夜缝好的。她看到师父佝偻的背影终于消失时,她既莫名的高兴也有一丝不安,她就这样孤零零地被丢在这里了,在这里,她又认识谁呢?
清晨的阳光透着玻璃窗投射在桌子上,也莲的纸头上,很是温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老师一字一句念道,每个尾音都拖得很长,她显然也沉浸在诗美好的意境里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屏气凝神听着。“这首诗里每句都有一个莲字呢,我的名字里也有个莲字,这么美的诗应是属于我的。”她暗自欣喜,嘴角不自觉的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节课很快过去,大多数人都出去玩了,还有小部分在教室里聊起来,心莲倒希望这课一直上下去,她也不至于成为班里唯一一个没有伴的人。当然啊,她知道她能来念书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昨天晚上,师父从床头拿出那个装钱的布袋子,数出了100多块钱,全是硬币,一言不发地用报纸装好交给她,布袋子再次拿起放回的时候,再也没有起初叮铃哐当的响声了,也莲不由有些心酸,她知道这些钱积攒了许多时日了,师父平时从来不舍得多花一分钱,这些年若不是那些虔诚信仰菩萨的街里邻坊,庵里的香火怕是早就断了。
心莲歪着头望着课本上的莲叶鱼虾图,一边用笔在纸上不断写着莲字,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
“你是个尼姑吗”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原来是一个女孩子,她有着齐齐的刘海,长长的辫子,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心莲不假思索地应道。
“那你怎么还留着头发呢?”女孩子立刻追问。
“因为师父说我还小,没有到出家的年龄。”心莲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中的铅笔。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不禁让她产生了一种局促感。
“心莲,心是心情的心,莲是莲叶莲。”
“你怎么不说是莲花的莲呢?莲花多美,莲叶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
“莲叶……鱼戏莲叶间呀,莲叶是鱼儿的乐园,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莲叶下穿梭。”心莲争辩道。
“那你的真名叫什么,你总不至于没有姓吧?”女孩子似乎并没有思考她的话,只是自顾自的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跟着师父,师父说我叫心莲。”心莲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什名什,她只知道自己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了庵的门口,师父听见哭声,出来看见了她,不忍看着襁褓中的她活活被饿死,于是就把她带回去亲自抚养到了现在。
“那你就不想找你的亲生父母吗?跟着个老尼姑你以后就一辈子是尼姑了。”女孩挑着眉毛有板有眼地说道,眼神里藏不住的戏谑。
“叮铃铃……”铃声就像个救星般适时响起,心莲内心一震,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原来她的师父在别人眼中竟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低人一等,她以后也是要成为他们所轻视的人了,她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悲凉,一种未曾有过的凄楚与自卑感不断产生,她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块小小的沙洲,蒹葭在大风里尽数被折断了腰,她望着雾茫茫的岸边,突然自己脚下的土地摇晃起来,水溢了上来。“啊”她竟叫出了声。
班里爆发出一阵笑声,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她。“安静,喂,小尼姑,这里不是你的尼姑庵,不要影响我上课。”男老师用力敲了敲桌子,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丝毫没有顾及小尼姑的颜面,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边说着眼窝一红,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慌忙用手擦去,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拿着书包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回了庵里,师父还在做着早课,看见她一脸惊异,“你回来作什么?”
“师父,我不想念书了。”心莲脱口而出。
无心尼姑望见她眼中有泪珠滚动,心下便已明白大概。“你要念书,你要记得,你只是去认字的,不要和他们混迹在一起。”
“可是,他们嘲笑我一辈子是个尼姑。”心莲低着头,声音里头有些嘶哑,她不曾想过这句话会给尼姑带来些什么。
尼姑突然不说话了,停止了拨弄手中的念珠,似乎回忆起往事来……一辈子,有多长呢?她都有些不记得她曾经长发齐腰的模样了,但那个男子的模样她却记得深刻,他多少次在她梦里出现。当年永和桥头她送他远行,说好一年后回来娶她,她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他却没有回头。她等啊等啊,都熬成了个老姑娘了,连村里媒婆也不大乐意理她了。后来有天那个媒婆难得来了,满脸堆笑,“阿公啊,我给你家婉清找了个好人家,是个富农嘞,家大业大,就是年纪大了点,这不前不久刚死了妻子,就想找个续弦,你家婉清嫁过去就吃穿不愁了,你看合适吗?”
“合适合适。”这媒婆肯来,她爹已经是万分高兴了,哪里还思及其他,他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悠悠地吐出了一口白烟,空气有些凝重起来。
“孩子她爹,要不要问一下婉清的意见,毕竟是孩子的终身大事啊。”一旁的婉清娘有些犹豫。
“还问她?她为了个吕少莲,等了那么多年了,然后呢,她再不嫁就真的嫁不出去啦。”
“可是……”
“别可是啦,这事儿啊就这么定了。”
她娘想起了女儿的痴情错付,不禁长叹一声。知道这次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家里本来她就做不了主,多年来她身体不好,家中里头外头都是孩子她爹在打点着,思及此她偷偷抹了把眼泪。
婉清虽然在房间里,但门外的对话她听的一清二楚,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齐腰的长发,这个决定她已经想了很久了,她从小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剪子,走出房门,当着她爹娘的面,心一横剪去了留了多年的长发,那一撮撮掉落的不止是长发,还有她那颗已经枯死的心。伴随着她爹的咆哮:“今后没有你这个女儿。”还有她母亲的失声痛哭,她丢下剪子,跑出了家,来到了莲花庵,成了这里的无心。无心吗?她真的想要无心,只是这好像真的做不到,不然她也不会给孤儿取法名为心莲。每次叫她的名字,她都会想起他来。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心莲睁大双眼,有些奇怪。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无心缓缓念出。
“师父,我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世间因缘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修行者原应是抛却世俗的,我还是回去上课吧。”
“孩子,去吧”无心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她又怎么能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这么多年了她都未能放下,更何况她这个孩子。无心的脑中又浮现出男子的俊逸面庞,他认真思考的模样,他的举手投足。“当,当……”远处崇明寺的钟声敲响了,把无心从回忆的温柔乡里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