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筠点点头道了声“哦”,随即端起杯子,却只为了暖手,根本没打算喝里面的白开水,她此刻更想喝的是酸辣汤。
秉璋见了,便又笑着劝道:“可现在没有中药,还是多喝热水吧,热水还是有用的。”
曼筠向来从善如流,马上喝了一小口,正想放下杯子,却见秉璋仍笑吟吟把她望着,只得乖乖将杯子里的水一气喝了,心道这总行了吧,谁知秉璋又起身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中道:“不着急,慢慢喝,小心烫。”
曼筠无奈,只得慢慢试着温度,又一点一点将杯中的水饮尽。
秉璋这才将手边的包递给她,又向她说明了为何包里只剩下这些东西,原以为她会不高兴,谁知她只是摩挲着那本茶花女,笑着叹道:“真是太感谢了。”这时小范拿着药上来了,她便又要将那两块钱塞给他,口中还不住道:“这样麻烦范先生,我都不知怎么感谢才好,这点钱请您无论如何都收下吧。”
小范一边推拒一边笑道:“哎哟,许小姐真是折煞我了。”曼筠仍然坚持,小范却坚决不收,一溜烟跑了,曼筠追到房门口,却被陆秉璋拉回来按到沙发上,一边将药片扒拉出来递到她手中,一边语重心长地道:“许小姐,请您多少尊重一下面前的这位医生,尽量遵从医嘱好吗?”
曼筠忍不住笑了:“好吧陆大医生,在下该做些什么。”
陆秉璋笑着将刚才晾好的温水递给她:“首先,吃药。”
曼筠乖乖吃了药,笑道:“然后呢?”
陆秉璋扶起她走到卧室中,又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才道:“然后,睡觉。”
曼筠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再然后呢?”
陆秉璋笑道:“再然后,医生明天这个时候会来检验疗效。”
此刻,他分明看到曼筠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尽管转瞬即逝,却也足以让他暗自雀跃好一阵子了。
他于是笑道:“我反正也不急,还是等许小姐睡着了再走吧。”
这句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曼筠大概会觉得是个危险信号,可他说出来之后,自己竟真的安然睡去了,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晌午。
老妈子正好上来查看情况,见她已醒,又忙不迭去端了粥上来,还说是陆先生嘱咐的,等她醒来一定要吃些东西,过半个钟头左右再吃药,方能既不伤肠胃又不损药效,而且最好就是白粥,云云。
曼筠喝了粥,果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咳得也没那么厉害了,那老妈子自然也看出来了,自此逢人便说,陆先生不仅人大方,医术也好得很。这话说得多了,最后又传回曼筠耳中,她便忍不住问陆秉璋:“陆公子,你到底给了她多少小费,她要这么夸你大方?”陆秉璋却白了她一眼,幽幽道:“人家这句话重点要强调的是我医术好吧?”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还是说回眼前吧。
眼前曼筠遵照医嘱又吃了一剂药,之后靠在沙发上,巴巴望着医生来,却因药物反应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黄昏,还好好躺在卧室的床上,仔细回忆之下才记起来,自己似乎是在睡梦中被人抱到床上去的,并且那人的怀抱又暖又香,不仅催眠,大约还有安神之效。
她半卧在床上愣了许久的神,才听到那个老妈子打开房门进来,后面似乎还跟着个人,心里便升起了一点小小的期待,待看清来人是顾太太,忽的失落了,然而不过一瞬,又立刻清醒地自嘲起来。
顾太太此来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探望,坐了一会儿便走了。此时那老妈子又端了粥上来,喋喋不休,大概意思是说,陆先生今天又来看她了,可她只顾睡觉,让人家白坐了一个下午,等等。
曼筠无奈笑笑,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喝了粥,又老老实实吃了药,并且谨遵医嘱多多喝了热水,之后早早睡了,夜间出了好几身的汗,第二天早上起来洗了个澡过后,便觉得神清气爽,嗓子也不似先前刀割般疼了,十分愉悦地拿出柜子里的淡竹色丝棉夹旗袍和米白绒线衫穿上,又坐到镜前略涂了些粉,再用丝巾将长长的大卷发束起一半,才于铺撒在窗边的暖阳中坐定,翻开那本茶花女,看了也不知多久,觉得脖子有些酸,刚抬起头,便瞥见窗外的那株白玉兰绽开了第一朵花苞,心中既欢喜,又感伤。
这时那老妈子嘀嘀咕咕走上楼来,放下手中的粥罐又嘀嘀咕咕走了,只把门半掩着。曼筠过来打开一看,又是白粥,便忍不住撇了撇嘴,合上盖子,抱着手臂气哼哼坐到一边。
她才不要吃这个,她要吃酸辣粉。
过了一会儿,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曼筠以为老妈子收粥罐来了,便没好气地道:“屉屉白粥,撒宁爱碶撒宁碶。(天天白粥,谁爱吃谁吃。)”
谁知推门进来的却是陆秉璋,她忙站起来,尴尬地捋了捋头发,轻声道:“陆先生来了呀。”
秉璋看看桌上好好盖着的罐子和干干净净的碗,笑着过来拉她坐下,又盛了粥递到她面前,曼筠只得皱着眉头伸手接过来,老老实实一勺一勺喝着。
秉璋道:“天天吃白粥的确难受,但总要先赶紧养好病,才能尽快吃到好吃的酸辣粉嘛。”
曼筠一愣:“陆先生怎么知道的?”
秉璋道:“许小姐做梦都在念啊。”
曼筠脸一红:“啊?不能吧。”
秉璋忍着笑故作严肃地道:“你不信?早知道我就录下来了。”
曼筠只能尴尬笑笑,继续将碗底的一点粥喝完,秉璋笑着接过空碗放到桌上,四下看了看,摘下衣帽架上的开司米披肩递给她:“今天外面风大,你才刚好一点,还是要注意保暖。”
曼筠愣愣地道:“要去哪儿?”
秉璋笑道:“吃饭啊。'屉屉碶白粥',没有营养也是不行的。”说着就要带她出去。
曼筠却轻轻推拒着道:“嗳,头发没梳,妆也都没化呢。”
秉璋却笑盈盈望着她道:“青丝如瀑,唇不点而似丹霞,眉不染已近远山,还需要怎么妆扮?”
曼筠的脸又是一红,却还是推开他的手,轻声道:“那也要带个包吧。”
说完转身去壁橱里拿出一个小手包,匆匆往里面塞进一个小镜子,一把钥匙,一些钱和一块半新手绢,这才欣欣然道:“走吧。”
陆秉璋便立起胳膊,曼筠会意,上前挽住他,说说笑笑出门去了。
等下了楼,小范已打开车门等着了,曼筠却还惦记着她的酸辣粉,因而笑道:“不用坐车,就前面那个弄堂口就有个卖酸辣粉的摊子,摊主是个四川来的小寡妇,不管粉还是面,都做得既地道又干净,生意好得不得了,听说她用的调料,都是每年回家乡去背过来的,汉源的花椒,阆中的醋,还有西充的二荆条…”她一边说,一边拉着秉璋就要往那边走,却被秉璋三两下塞进车里,只听他一面关门一面对小范道:“去小花园。”说完转头对曼筠道:“酸辣粉太燥了,今天还是暂且先吃点别的吧。”见曼筠有些失望的样子,他接着道,“放心,包你满意就是。”
曼筠失笑:“话说陆先生您不是学的西洋医学吗?怎么西医也讲究忌口?”
秉璋笑着答道:“西医自然没有忌口之说,但如今我行医的对象既为中国人,自然也要因地制宜才是。”
曼筠道:“这倒是奇事,你们西医不是一贯都不认同中医的吗?”
秉璋挑挑眉:“这话怎么说?”
曼筠道:“孙先生和周先生,不都是如此吗?”
秉璋笑道:“即便是思想的巨人,也难免有偏激的时候,其实不管是西医还是中医,能对症下药,治得了病,就不好一竿子打死。”
曼筠微讶,拱手道:“哎呦呦,想不到陆先生还能作这般高深之语,受教受教。”
秉璋还没说什么,小范却听得笑出了声,陆秉璋没好气地轻轻踹了一下他的座椅:“笑什么笑,好好开你的车。”
小范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还对曼筠道:“许小姐不知道,我们家属二少爷最贫,大少爷以前被他吵得烦了,就总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日后早晚得个比他还能贫的…呃…这不就来了吗。”
曼筠失笑:“范先生这是夸我呢?”
小范笑而不答,只专心开起车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到了少爷。”说着已将车缓缓停下。秉璋率先打开门跳下车,又伸手将曼筠牵下来,她便望着前方“都益处”的大招牌,笑道:“陆先生很阔气嘛,这个餐厅也都说来就来。”
秉璋却笑道:“既是请许小姐吃饭,当然要选个至少配得上的地方才行。”
这类话曼筠从前听得太多,因此尽管秉璋自觉诚意满满,她听了也只是笑笑,未曾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