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边一道雪白色的亮光照射进来,漂浮在房间里的木地板上,不温暖,也不冰冷,反而有一种奇妙的包容感,将一切陈设都包裹起来,卧室像是浸泡在果冻内部似的。
江火慢慢抬起头,感到浑身僵硬,四肢酸疼,脖子也有点不对劲儿。尽管他很确定这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但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向四周环顾,扫视一圈,确定这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从灰色的天花板,方形灯罩,乳白色沙发,还有柔软的床垫,种种熟悉的事物里,都能肯定,这就是他的卧室。
只是,再细看时,他却发现一点不同。那就是窗帘,原本他卧室的窗帘是带着红色花朵刺绣图案的明黄色样式,可此刻他眼前的窗帘确实透明似的洁白色,透过窗帘还能瞥见外面的景色,是他们家小区院子内的景色。
灰色的外墙,洁白色的刷漆粉饰着一扇扇空洞的窗户,像是空洞眼眸边上的灰白色眼皮。二十多层的楼房高高耸立,四面八方都是密集高大的住宅楼,围成一个正方形天井,像是一口接近接近百米高的人造方井,四周的井壁就是二十多层的楼房。
盯着窗外的楼房看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又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他往上看,能看到灰色的天花板,往左右两边看,能看到床边的枣红色衣柜和床头柜,往前方看,他能看到自己的双脚正对着窗户,再透过窗户往外看,又能看到窗外的建筑物和灰白色的光线。他确定,自己正对着窗口,躺在自己的床上。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试着思考,但却感到大脑仿佛被果冻和浆糊给黏住了似的,只能观看,不能思考,只能被动地接受眼前的信息,却不能分析这些信息。
他只能试着提出问题,试着从这些熟悉的事物中找到规律,找到点自己能看出来的东西。首先,他试着理清思路,这是什么地方?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房间没错,但具体是什么房间?是现实世界里雨泽市租的房子的房间吗?他是雨泽市理工学校一名大二的社会学专业学生,但不喜欢学习,那个房间里有电脑,有手机,还有游戏设备,还有古斯塔夫的《乌合之众》,而这个房间里什么并没有那些东西。
如果这不是雨泽市的房间,那么这是无明市那个江火的房间吗?他在那个世界,是一个高中生,卧室里还有一个书桌,桌子上堆满了复习资料,桌子旁还有一大摞捆好的教科书,堆得几乎和桌子一样高。那个房间里应该也有电脑,而且那台电脑比现实世界中他的电脑运行速度还要更快。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一点。
不对,这个房间里并没有电脑桌,也没有复习资料,什么都没有。这里也不是无明市的房间。这样一想,他忽然发现,自己躺着的房间突然又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双脚依然正对着面前不远处的窗户,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消失了,两边的床头柜,衣柜,地板全部消失了,天花板似乎也看不到了。视野中只剩下自己的一双脚和正对着的窗户和半透明的窗帘,屋外,是二十多层的高大建筑物,一扇扇窗户像是一只只空洞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二十多层,二十多层,是了,他想起来了,二十多层是他在兰城邀月馆酒店房间的层数,这里似乎是邀月馆酒店的房间。可是,不对,外边建筑物的样式,那灰色的涂漆和白色的窗户条纹,却是他在现实世界雨泽市所住的小区里的建筑物的样子。而那个小区最高的楼房,也不过只有七层,根本没有二十多层。还有,雪白色的床单,这是无明市里那个高中生江火卧室里的床单的样子,与邀月馆酒店里的房间床单完全不一样。
等等,他为什么要正对着窗户躺着?他突然记起,自己睡觉的床并不是正对着窗户,自己也从来不会正对着窗户睡觉。他心里悚然一惊,忽然又想到,自己是躺在床上,平躺着,又为什么能清晰地看到窗户外面的场景,他又怎么可能透过半透明的窗帘,看到接近百米高的天井?这样想着,外面的景象忽然有清晰起来,他仿佛多出了几十只眼睛,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窗户外的景象。
再仔细看下去,他发现,这些眼睛的视角,都是从二十多层往下看的,他将目光看向对面的建筑物,看向左右两边的建筑物,却惊讶地发现,那些建筑物都一模一样,和自己所在的建筑物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四栋楼,其实都是一栋楼。那么,这些几十双眼睛,其实也都是他自己的眼睛,四面八方的楼房里,也全都是他自己……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眨眨眼,几十双眼睛也同样眨了眨。接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大地像是在塌陷,天空像是在沉没,从四面八方的楼房缝隙中,突然涌入一股灰黑色的水流,像是决堤的河水,汹涌而来,冲破一切阻挡在它面前的屏障,又像是发怒的巨人,在挥舞着粗大的水流组成的手臂,激荡喷薄。
那水流疯狂涌入,潮湿的气息从紧闭着的窗户外渗透进来,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潮湿无比,像是刚下过一场雨。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双脚上,甚至能看到水珠顺着大拇指的缝隙往下流动,可是,诡异无比地,他竟然感觉不到有水滴,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有大拇指。
二十多层楼组成的井壁,像是一个高达百米的大水桶,被人灌入了灰黑色的海洋,那汹涌的水流,疯了似的向上,不断向上,几乎转眼间就没过十几层楼的高度,并且还在继续向上堆积。而他自己,就像是被禁锢在井壁上的一只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汹涌而来的灰黑色潮水将他淹没,他将窒息在其中,痛苦地挣扎地死去。
不!!!
他拼命挣扎,但却纹丝不动。甚至他都感觉不到自己有身体,刚才的脖子,四肢好像都不存在了,就连脑袋似乎都不存在,视野中只剩下一双裸着的脚和一扇透明的窗户,一个即将被灰黑色水流淹没的视野。
转眼间,黑灰色的水流,已经像死神一般,迎面而来,瞬间就提升到他所在的二十多层楼的高度,汹涌而来。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求能结束地快一点,但久久之后,并没有任何动静传来。他睁开眼,发现窗户竟然并没有被这水流冲破,房间内一滴水都没有。
只是,透过那扇透明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灰黑色水流已经淹没过了自己的所在的窗户。他就像待在一个潜水艇里,透过舷窗看向外面漆黑的海底,有黑色的水流不停蠕动、滚动、涤荡。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感到内心一阵无比的诡异,那种面对未知的恐惧充满了他全身,孤独、冷寂将他包裹。虽然窗外是黑色的水流在激荡,但此刻他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鼻子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他想动弹,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邦邦邦……
一道敲击玻璃的声音突然传进他的耳朵,就像是寂静无比的荒野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电。他猛地抬头看去,发现窗外的黑色水流中,有一个人影漂浮在外面。
人影越靠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一双黑色的手贴在玻璃上,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和窗帘,他能清晰地看到十个指甲缝里的黑泥。接着,头颅也越来越近,慢慢放大,变得清晰,一张女孩的脸孔贴在玻璃上。大张的嘴巴,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紧贴在玻璃上,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死寂,她那黑色的嘴唇也由于挤压而变形,在玻璃上留下清晰的印记。接着,两双黑洞洞的眼睛也贴在玻璃上,像是墓碑上突然浮现的一双死人的眼睛,正对着他,一眨不眨。
啊……吱吱吱……
她的嘴巴里突然弥散出恐怖的嚎叫,像是被剥掉头皮的猴子,即将被人取出脑浆般撕心裂肺地吼叫,痛苦地咆哮!
嗡……那窗口突然在视野中无限制的放大,一双双被烧焦的黑色手掌按在玻璃上,一个个漆黑的头颅,成千上万的空洞的嘴巴和眼睛紧贴在玻璃上,所有的嘴巴和眼睛都是同样的空无,同样的漆黑,发出同样凄惨的嘶吼声,每一张嘴巴,每一双眼睛,都直视着他。、
啊!橙黄色的火焰突然燃起,所有漆黑的头颅一同发出恐怖的鸣叫,将嘴巴大张,一直裂开到耳朵根,漆黑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接着又在火焰中化为灰白色的灰烬飘散。接着,他意识到,那灰黑色的,不是水流,而是汽油一般的东西,整个世界瞬间燃烧起来,死亡、恐怖、绝望萦绕着他,窗户在这一刻破裂,无数烧焦的尸体朝他扑过来,无数双干裂燃烧着的漆黑手臂像是几千几万条蛇一般将他缠绕起来。
他无处可逃。
不!!!
江火怒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气。
他的内衣都湿透了。
对面的路寒正坐在床上,捧着一本杂志看着,此刻突然被他吓了一跳,诧异道:
“江风,你做噩梦了?”
他晃晃脑袋,那种恐怖绝望诡异的梦境似乎还在脑海里久久不曾散去。
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距离昨晚上发生的那件惨剧,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他此刻,正躺在灵兰学校的宿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