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以身犯险
萨塔呢喃着,一条通身透亮的圆润触手便是悄然从颈椎骨上破体而出。
而紧随其后的,这条迎风骤缩的触手恣意蠕动着,霎时间便是化作了一条寻常麻绳的粗糙模样来,但这也仅仅是外表相像罢了。
“你要干什么?”
眼见这小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是闷头不语地操控着触手绳索,作绳结圈套模样对自己脖颈来回比划着。
就不免叫大家下意识地为他担心起来。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他们太了解这个小家伙了。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人,屡教不改:每当他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会立刻变成一意孤行的滥赌鬼,试图由自己独自将其付诸于现实;但同样的,他宁愿是在付诸行动之际,被自己的想法折腾到死去活来,也不肯第一时间告诉别人,好叫大伙帮着他一起参谋参谋。
如今这小子又突然变成哑巴了,怕是只有诸神亲启,才能知道他心里究竟是在谋划着什么诡计。
“萨塔,说话!”
欧仁皱着眉头冲着小家伙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他原本倚在墙壁上的脊背便是莫名生出了紧绷感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间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萨塔像是个自闭儿童似的半点动响也没有:仍旧是低眉垂眼着蹲在案发现场旁,手心中凝聚着的法术辉光时明时暗,似乎是如杨絮般随风舞动,在他体表上附着住了一层若即若离的朦胧光膜。
而后,小家伙脊背上的那条触手麻绳就凭空消散了形迹,仿佛从未存在过——欧仁的叫喊声好像起到了作用,叫这心虚的小鬼不敢胡闹了。
迅速驱离了触手的同时,萨塔紧接着用掌心撑住双腿,从地面上缓缓立起身来。但那双眼仍旧紧闭着,站直了的身体亦是如肌肉痉挛一般的僵硬,摇摇欲坠,活像是犯了低血糖后的失力模样。
不过他的精神显然还是活泛。只见他垂手搭在裤袋口附近,颤颤巍巍地摸索了一阵;随即摸出应当是早已备好的灰白糖丸一颗送入口中含住,不消半秒,整具身体的不适模样顿时缓解了不少。
只是眼看着小家伙脸上那满怀着歉意的告罪笑容,凯特心间却是愈发不安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破天荒地体会到了萨塔曾自吹自擂过的所谓‘危机告警’感应。
待到突然明悟的佣兵向着萨塔暴起飞扑而去之际,已经是来不及了。
就在他飞扑上前的刹那:面带歉意的小家伙如同被无形怪力迎面推倒,松弛无助的身体全无抵抗,恍若被绳索拽住脖颈的石塑像那般,直挺挺地后仰着向地面砸去。
而在众人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那条本该早早消失了的麻绳触手,却又如鬼魅般再度浮现出了形体——它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如今更是叫圈套紧紧勒住了萨塔的脖颈,在窗栅上紧密融合,似要将这以身犯险的赌徒活活绞杀!
如此危险的举动自然激发了小家伙的求生本能:萨塔的双手忙不迭掐住脖颈,连同不断踢腾的双腿一道疯狂着,疯狂地撕扯着那条触手绳来,试图为自己遭受束缚的脖颈解放哪怕半寸空间。
但这离体的触手仍旧是忠实执行着主人所下达的原初命令,纹丝不动,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这倒不是触手无法被覆写新的命令,而是在行动开始之前,它就无需担心这位面色如常、只是有些狰狞的主人会出现意外。
电光闪烁,逸散着电弧星的附魔骑刀,便是顺着半空当中紧绷着的触手结节当头斩下。救人心切的欧仁紧接着又飞起一脚,脚尖勾住萨塔的胸膛就是往外一踹一送,当场给他踢飞出离这窗户附近。
“你TM疯逑了是吧!”
出离了愤怒的欧仁破口大骂着,又是一刀劈在桌面上泄愤。其他几个佣兵见状则赶忙上前去,好声好气地替萨塔说和、安抚着欧仁起来。
至于萨塔小家伙的解救工作,则是交由教士和骑士他们来帮衬了——毕竟对方不是自己人,欧仁现在就算火气再大,也总得是卖些面子给他们不是?
德比一马当先地跑上前去,将躺倒在地蠕动着的萨塔拖入怀中,拿着匕首割开那业已失活的魔力触手。紧接着,焦头烂额的中尉见萨塔仍不活动,又赶忙解开他的领口,试图叫神术治愈他的缢伤。
只不过是在解开领口的那一瞬,火急火燎的冰美人恍若横遭晴天霹雳,竟是掐着小家伙的衣领口失神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您怎么了?!”火速施请下了治疗神术的加略修道士大喝一声,将神赐之光砸向萨塔身体的同时,尝试着唤醒这位脩然痴傻了的同僚:“是被法术影响了嘛?”
“不,不不是的!你们快过来看!”冰美人的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只见她的手指小心且隐蔽地遮住了脖颈侧上,几处即将在神术影响下消散的吻痕紫斑;转而是强打着精神,指着小家伙光洁无伤的娇嫩脖颈惊呼着:“这小鬼根本就没被勒伤,他在耍我们!”
“啊?!”
其实如果当时大伙能观察的再仔细一点,就不难看出萨塔身上根本没有出现半点窒息状况。这么说倒也不准确,准确来说:小家伙在摔倒时确实是出于窒息状态,叫脖颈被触手死死勒住了,他的身体也的确是在本能反应下开始了挣扎。
只不过萨塔并没有那么愚蠢,假戏真做到最后反而到把自己给勒死:早在行动前就将施法材料做成糖丸状借故含入口中,代替将要被窒息的气管为身体源源不断地输送氧气。
而自缢时由绳索压迫颈部所应当造成的伤痕,也是通过附着在体表上的法术薄膜代为记录。至于模拟出在自缢时伤患处的真实性,前几天剩余下来的那些恶魔血肉,则是恰好派上了用场。
眼看着自己装死装不下去了,本来还想着等大伙气消了后再‘苏醒’的小家伙立马睁开双眼,佯装出一副自己真的昏迷过去,完全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情况的可怜模样来:“呃……我怎么脑袋好痛啊,要裂开来了似的……”
“你TM再装?!”
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恼羞成怒了的德比抬起一拳,径直是打在了小家伙的肚皮上,吓得萨塔是连声惊叫着求饶:“错了错了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兄弟姊妹们!我这不还是为了真理才献身的嘛?”
而欧仁也是跟着骂了一句,心中仅存着的担忧也瞬间是烟消云散:“你TM完了老子跟你讲,回去就告蕾希去,等死吧你小子!”
不过在这一片乱糟糟的案件现场当中,还是有几个理智者的。见萨塔全然无事,神情紧张的加略修道士顿时松了口气,面容亦回复了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温良模样。他在胸前虚画着圣徽像,缓步走上前去说和:
“既然艾萨塔兄弟是安全无事,我想,诸位姊妹兄弟还是都安定了。我们毕竟是为了办案而来,艾萨塔兄弟虽是过激了些,但何尝不是为了早日结案,叫我们少些操劳呢?与其叫火气伤害了魂体,不妨先听听他为何要行此极端之举?”
见有人肯出面替自己讲情,群情激愤的大伙也逐渐是冷静了下来不再啃声,萨塔也就赶忙就坡下驴,手舞足蹈地开始解释自己的计划:“这是我昨天晚上研究卷宗和解剖记录后想到的线索。”
说着,小家伙便是窜回到了窗台下去,一边指着自己的脖颈,一边指着窗台:“你们当时是看到了吧?看清楚了吧?我尝试自缢的时候,是按照理查尸体死亡的那个方向摔下去的,上半身被绳索勒住脖颈支撑着悬空,下半身贴地对的喽。”
抛去理查是用一条较短的布巾自缢,以及两人之间的身材身高差距,这样的自缢方法确实是能够通过窒息造成死亡的。但同样的,之前被几人无意间忽视掉的疑点也浮现了出来。
“我的求生本能当时除了操控着双手,去试图挣脱绳索以外,双腿也是在不停地踢踏挣扎着的,对吧?”
欧仁点了下头。的确,小家伙在挣扎同时就是一直在通过腰腹发力——像作俯卧撑那样,将脚尖作为支点支撑起身体起身;如果不是自己太着急,就凭借蕾希对他的训练,他的确是能够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更何况还有墙壁可以供自己借力不是。
“但如果是一心想要紫砂的话,应该可以……”
话说一半,欧仁就觉得自己怎么会蠢到说这种废话出来?
求生本能的挣扎是根本克制不住的,从来只听说过有人借着大毅力,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了下来;还从没听过有人凭借这种强大的意志力,跑去自我了断还想着要反悔的。这既是在侮辱那些努力求生的幸运儿,也是在侮辱那些只为解脱苦痛的不幸者。
就算理查是想着要自戕,他被束缚着双手也无法借力,但他还有一双腿可以用不是吗?那条布巾的强度绝对比不上萨塔的魔力之触,如果从双腿发力,只要能弄出跪姿来,应当就能够很轻松地将身体支撑起来。
如果不借助重力压迫脖颈窒息,这么矮的窗地距离,是绝无可能勒死一个手脚健全的成年人的。
会是他没法撑起脚来吗?可能性不大。理查当天是穿着一双军靴,地面上也没有水渍,他没可能站不起来的……
恍惚间,萨塔的神情再度陷入了那股诡异的冷静空洞当中。只见这小家伙突然一屁|股坐到地板,脊背紧紧贴合在了石墙,将两只手成利爪状虚擒着脖颈前头的空气,然后又突然将双手高举,反手对着窗栅就是一通乱抓。
又过了片刻,双手指缝间抓满了铁屑污泥的小家伙猛然起身,径自是快步走到了德比中尉身旁。
不等面色带着些许娇愤的冰美人反应过来,萨塔便是已经不由分说地捉着她的手掌,对着那指缝间细密的红褐色污垢细细端详片刻。
“窗栅全都锈蚀了,你们这房间原来是干嘛的?”片刻过后,小家伙冷不丁问了一句。
只是冰美人的脑中如今一片混乱,完全是没这个心思为他作答;便是抬眼对着身边一个骑士使了眼色,派他替自己出面解答:
“这间房原来是给文员用的,后面等德比长官来了后有了经费,文员们就全部搬到新修的小楼里去了。这排平房就这么空着小半年了,偶尔当下仓库用,原本是打算明年翻叫人修好了再拿来用的。”
“哦,这样啊。那你们这些骑士都是识字的嘛?平时是怎样消遣时间点,看报纸吗?”
“嗯?您之前不是问过了么?”
“你只管照实回答。”
见小家伙有些不耐烦,骑士也不再废话:“咱们其实不识几个大字。平日里都是打牌赌博比较多,看报的都是那些干文书的。咱们要是真想听新闻了,一般就是请他们读出来给我们听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而萨塔没有第一时间作答,他只是再度闭上双眼,默不作声地通过血契将视线链接到了营地当中,几乎无处不在的使魔身上。
片刻过后,猛然睁开双眼的小家伙突然跳脚大喊大叫起来,生怕在场众人是听不见他的声响:
“马上逮捕骑士团里的所有文员,他们有重大杀人嫌疑!理查不是自|杀!重复一遍,理查不是自|杀!马上去逮捕所有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