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山东。
齐文远面无表情地坐在八仙桌上,面无表情地夹着碗里的食物,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仿佛周边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而在他的对面,齐文硕则有声有色地夹起一块又一块美味的饭菜,吃得是有滋有味。
在两兄弟的上首,齐致声则像是往常一样,不急不缓地吃着饭,既不像哥哥一样麻木僵硬,也不像弟弟一样放浪无形。
“亚子的事情我听说了。”用餐巾擦了擦嘴,齐致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似乎已经吃饱了:“现在怎么样了?”
齐文远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她在上个月就已经去世了。”
齐致声的身子一顿,一双眼睛微微翻了起来,看向齐文远,而坐在齐文远对面的齐文硕也是一愣,接着就被嘴里的饭菜给呛到了。
“咳咳,咳咳。”齐文硕连喝三大杯茶水,这才稍稍缓过劲儿来:“不是...我这大嫂才进门多久啊,这就没了?”
“......刚生完孩子,难产,加上北极天气不好,没救下来。”齐文远不急不缓,一边夹着米饭,一边语气平缓的说道。仿佛在他口中,那位命运悲惨的少女并不是他刚过门的妻子,而是某个角落,并不相识的路人。
“这样啊。”齐致声眨了眨眼,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不过这样一来,东岛那边可能会有些声音。”
齐文远听着,不言不语。
齐致声看着自己的这个大儿子,眉目微微上扬:“也罢......孩子生下来了?”
齐文远点了点头。
“男孩女孩?”
“......男孩。”
“有名字么?”
“齐开。”
“齐开?”齐致声皱了皱眉:“换个名字,我想想...就叫......”
“这是他母亲的意思。”齐文远突然打断说道:“这孩子......就叫齐开。”
齐致声抬了抬眸子,看见齐文远依旧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地吃饭,脸上闪过一丝别人看不懂的神情。
“要不...就叫齐开吧。”一旁的齐文硕见房间里气氛有些紧张就出声道:“毕竟是大嫂临终遗愿,我倒觉得旗开得胜这名字挺好的。”
齐致声抖了抖眉毛,没有继续在这个事情上纠缠,而是换个话题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把孩子送过来,让家里人给你养吧。”
“孩子还太小,出不了北极。”齐文远低声回答道,仿佛这话早就在他心中想好,只是现在顺势说出来罢了。
齐致声轻轻将手放到八仙桌上,微微吸了一口气,又用极慢的速度缓缓吐出,一时间餐厅之中竟然除了齐文远吃饭的声音,就只剩下了齐致声吐气的声音。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笼罩在了房间中每个人的心头。
而齐文远则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氛围一般,咽下最后一口米饭,随意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将碗筷放好,从餐桌上站起身,略略朝齐致声鞠了一躬,随后就转身走出了餐厅。
门外,大雪飘扬。
门后,烛光摇曳。
齐文远披上厚实的羽绒服,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雾气。
这一年的春节,到头来还是只能这个样子了。
轻轻地打了一个哆嗦,齐文远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着头,走进了大雪之中。
坐车来到码头,接着换乘轮船,在自己舰娘们的护送下,齐文远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驻地。
除了自己随行携带的舰娘,码头上,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他。
即使那场惨剧已经过去了一年,但是在一年之后的今天,在这冰雪覆盖的世界,无论是哪里,齐文远都能找到那场屠杀留下来的痕迹。
幸存下来的人沉默着,被迫接受着来自敌人的施舍。
面对七大家族的这种行径,好不容易击退了黑海的提督们却不能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
因为在世界政府的眼中,提督和七大家族之间的实力对比,已经严重失衡。他们需要一个契机,让力量的天平重新偏向家族,进而削弱提督的势力。
为此,无畏在旧金山甚至打闹了一番。但是,在权谋上,舰娘终究不是人类的对手。
在世界政府中一群老派政客的运转下,发生在去年夏天的那场突袭,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甚至直接被从历史中摸去。
平民不会知道在那年的夏天,在遥远的北极发生了什么;提督学校的学生也只知道那年的黑海特别不安分;而真正将那件事记在心里的,恐怕也就只有被这件事深深地伤到骨子里的人了。
齐文远走下船舱,没有丝毫停留,大跨步地朝前方走去。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的整个港区都处于全力运作的状态。
除了某一个人,其他幸存下来的舰娘几乎全天无休地在外海巡逻,征战着。因为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只有战斗,才能让她们忘却一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也只有战斗,才能让她们铭记一年之前发生的事情。
随着外出作战次数的增加,原本只剩下13名舰娘的港区迅速又繁荣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舰娘被外出作战的部队带回到港区,但是这些新加入港区的舰娘却来不及熟悉港区,熟悉她们的提督,就在一番简单的整备过后,重新被送去了黑海。
没人愿意回到那坐落在浮冰之上,空了59间房子的建筑群,但更没有人愿意忘记,是什么,让那59间房子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推开面前的房门,房间之外,凌冽的风雪消失在身后,刺骨的寒风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则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温热。
齐文远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拍了拍上面的积雪,随手挂在进门的衣架上,随后就来到壁炉面前,一屁股做到矮凳子上,伸出双手烤着火。
壁炉中,炭火摇曳着,偶尔迸发出一两声火星爆炸的声音,显得整间屋子即安详,又宁静。
在齐文远身后,有人开口说道:“......你就不打算看他一眼么?”
齐文远佝偻着身子,眼眸中倒映着火焰:“就只走了几天,没什么好看的。”
萨拉托加缓缓站起身,走到小床边上,为小齐开掖了掖被子,手指留恋得划过小孩肉乎乎的脸蛋:“姐姐可是一离开他十分钟,就要仔细端详半天的。”
齐文远默不作声,篝火映照在他的脸上,竟然把乌黑的头发映照地有些发白。
见齐文远没有回应,萨拉托加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沉迷地看着床上齐开安详的睡脸,面容上满是慈祥与温柔。
“小开很乖,你走的这些天他一次也没有哭过,安静地就像是娃娃一样。”
齐文远闭着嘴。
“田纳西偶尔回来,会过来看小开两眼,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明明去维修渠修整一阵子就能恢复,可她偏偏不愿意。”
齐文远闭着嘴。
“......约克城倒是经常来。她几乎每次回港补给都要过来看看小开。出发前看一次,回来后看一次。”
齐文远闭着嘴。
“大黄蜂偶尔也会跟着约克城过来,她每次来还会带上一些小玩意儿,说是送给小开的玩具,但是小开从来不碰那些东西,可把她气了个半死。”
齐文远依旧闭着嘴。
萨拉托加絮絮叨叨着,慢慢终于也陷入了沉默。
令人窒息的安静,瞬间充斥了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齐文远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朝壁炉中丢进去一块木炭,悠悠说道:“......记得通风,屋子里全是碳火。”
说完,齐文远就转身重新走向房门,伸手去拿挂在上面雪水还没有流干净的衣服。
“......你难道真的就一句话也没有么?”
萨拉托加站起身,看向齐文远的背影:“你明明说过......你会把他像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
齐文远的肩膀缓缓扬了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却什么也没说。
“放下吧......”萨拉托加轻轻颤抖着,一行泪水缓缓从脸颊滑落:“放下吧......”
突然,沉默的齐文远猛地抓住房间门口的衣架,一把推倒在面前,一脚狠狠地将其踩成两段:“我就算是死了,lady的仇,我也不可能放下!”
压抑狰狞的低吼像是被从灵魂中挤压而出一般,一字一字都噙满了鲜血。
突然起来的噪音瞬间惊醒了还在熟睡的齐开。
一岁多的孩子在自己的小床上,因为这突然起来的恐怖声响,被吓得哇哇大叫,哭声甚至穿透了房檐。
萨拉托加赶忙抱起熟睡中的孩子,柔声安抚着,但是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个满是暴戾气息的男人。
“你还记得,姐姐给这个孩子起得名字,是什么意思么?
“齐开,齐开......她是希望我们一家人,能整整齐齐的,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啊.....”
“人已经没有了,还谈什么整整齐齐?”齐文远一拳狠狠地击打在房间的墙壁上:“坏了的,就已经坏了......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萨拉托加哽咽着,还想继续说,然而齐文远却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
“够了,没有可是!”齐文远的身子剧烈的起伏着,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一般:“......你好好地...有什么事告诉约克城,她会处理的。”
说完,齐文远也不管萨拉托加有没有回应,推开房门,就像是逃跑一般离开了这里。
房门之后,萨拉托加抱着怀里的孩子,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泪水一滴一滴打在齐开的肉乎乎的脸蛋上,喉咙中忍不住发出凄凉地悲鸣。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萨拉托加怀中的孩子却第一个停止了哭泣。
他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拍打着萨拉托加的脸颊,像是在和这个一直充当自己母亲的角色玩什么游戏。
每当他把萨拉托加脸上的泪水抹掉之后,小孩子就会发出一阵咯咯咯地笑声。
看着怀里虎头虎脑的孩子,萨拉托加憋着嘴,深深地将脸埋进了孩子的怀中,惹得孩子又是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