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养软泥怪了吗?”
“什么?”
“不,没什么。”
哈提斯放下手术刀,转过身去,想弄明白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什么内在含义。但发问者已经迅速的失去了兴趣,敷衍的回答了一句便倾身向前,靠近架子上一个密封的玻璃器皿,观察起那套浸泡在溶液里的消化系统来。
哈提斯又等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他思考了一下,然后审慎的问道:“你对这些很感兴趣?”
角斗士没有回头:“我只看过切碎的。”他用指节敲了敲玻璃,“而这些很完整。”
这倒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满墙的人类器官看个不停,而不是像某些应邀而来的非研究者一样尽可能避免直视这些东西。但哈提斯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应有的好奇心,只有一种冰冷的不悦。
“但你好像不怎么喜欢看到它们。”
“确实不太舒服。”沃尔夫冈承认道,“所以,它们可以用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对于什么的?”
沃尔夫冈猛地扭过头,眼神阴郁又凌厉。哈提斯举起手表示自己并无冒犯之意。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得到回答了,但角斗士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对于那个老不死的乌瑟尔。”
见到他有聊天的兴致,哈提斯抓住机会,将这个话题延续了下去:“他有什么问题?”他配合的问道,“你告诉过我,他对兽人动向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
沃尔夫冈点了点头。
“大酋长……”他下意识的磨了一下牙齿,好像要把这个词碾碎一样,“在抓到布莱克摩尔之前是不会北上的。只有先洗清自己的耻辱,他才能够领导部落开展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那这对你们有好处不是吗?”死灵法师摊开了手,“白银之手聚拢在这里,进行一次无意义的备战,兽人就完全可以借机攻占敦霍尔德。”
角斗士对他报以冷笑。
“可这对你们没有好处。”他直言不讳的说,“告诉我,你要花多长时间来决定把我和那兽人交给白银之手,好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骤然而至的杀意让哈提斯喉咙一紧。趴在一旁的瘟疫犬猛地站起身来,发出了警告的低吼。沃尔夫冈的手指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扭曲的期待。他和那已死的畜生对视着,而哈提斯竟然分辨不出到底哪双眼睛中嗜血的饥渴更多一些。
“不。”他说,用手势示意瘟疫犬趴下,“我不会这么做,至少目前不会。”
直到他说出后半句话,沃尔夫冈才挪开手指。他盯着回到原位的瘟疫犬,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哈提斯本以为这只是一种强迫他表态的威胁,但现在看起来这个男人可能更想要打上一架。
“好吧。”角斗士兴味索然的说,“那到底什么时候?”
哈提斯谨慎的思考了起来。
自从沃尔夫冈毫不隐瞒的告诉他白银之手的目标是那兽人之后,他们就都清楚这份合作关系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了。那兽人会是一个绝好的诱饵,在诅咒教派行动时提前将圣骑士引开。即使哈提斯不做,他的同僚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区别只是在于何时与如何做。
他揣测着对方的心理预期,慢慢的开口道:“我不会直接把你们交给白银之手。那对谁都没好处。相反,你们逃的越远,白银之手就会离开的越久。所以我会尽力帮你们逃跑。”
角斗士没有表态。哈提斯明白这就是一种赞同。
“在我们实行计划之前,也就是三到五天后,我会想办法帮你们离开城市。”他提出自己的条件,“随后这个消息会被通知白银之手以诱使他们离开。到时候你们最好尽可能的跑远一些。”
至于最后他们是会被抓住还是成功逃脱,这对哈提斯而言都无所谓。他只希望能够获得足够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等到圣骑士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只会面对一座死城。
沃尔夫冈用手捂住下半张脸,拇指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一侧的犬齿。这个男人的许多习惯都与野兽有着相通之处,那种狂暴的野性绝不是经由一两件精心策划的谋杀或是几次势均力敌的角斗就能够培养出来的。但哈提斯在想起他背后的势力后就释然了。或许这正是他能和那些绿皮野兽们走到一块的原因之一。
“可以。”沃尔夫冈说,放下手,“那么我们就扯平了。”
哈提斯停顿了一下,谨慎的反驳道:“我不这么认为。”
角斗士回敬给他一个戏谑的笑容,其下隐藏的却是极深的不快:“这么说你还想给我一点补偿?”
“我满足了你所有的需求,先生。”
“而我带回了你要的情报,阁下。”沃尔夫冈刻意的模仿着他的语气说道。
“我有另一条获得情报的来源。”哈提斯尝试着直视他以加强说服力,但很快就不得不将视线移开。那双眼睛在烛光的倒影里如深渊般幽暗压抑,像是随时会把他活生生的吞下去,“这原本只是我用来巩固合作关系的方式,何况你参加男爵的宴会也有着自己的目的,不是吗?”
沃尔夫冈微微歪了一下头,带着一种可怕的好奇心审视着他,好像狮子在考虑要不要和沙鼠单方面的玩耍一会儿。哈提斯几乎要被这种注视惹恼了——他才是那个拥有知识和法术的人,是在这座城市里占据主动权的人,真正应该被俯视的应该是这个只会使用暴力的外来者才对。
角斗士扬起了嘴角。
“那就,”他用一种刻意为之的勉强口吻说道,“说来听听吧。”
***
艾伯特将剑横在面前,挡下了一记标准的过了头的劈砍。他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力量,但进攻者依然因为反震力而呲牙咧嘴起来。见状他后撤了一步,留出空当来好让其他人衔接上来。
另外两人从两侧扑了上来。圣骑士放低重心,沉着的面对他们的袭击。他挥出一剑,击中其中一人的手腕,打歪了他手中的武器,然后迅速转身去对付另一个,对方手忙脚乱的试图防御,却被他抓住时机,一记突刺几乎要戳到鼻尖上。
就在这时,他的腿上突然挨了一脚。艾伯特踉跄一下,试图找回重心,但一只胳膊从后方揽住他的肩膀,直接将他放倒在地。圣骑士在惊呼声中躺倒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然后始作俑者出现在了他和天花板之间。
“狄宁?”艾伯特眨了眨眼。他摔得不重,一只手拉倒他的同时另一只手托了一下他的腰,缓冲了力道,显然这不过只是个恶作剧。但那张脸不仅是倒着的,还带着少见的明快笑意。这让他一时间有点难以辨认出对方。
“抱歉打扰了你的教学。”狄宁把手伸给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当艾伯特站起身来的时候,那把粗糙的木剑也被递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
“伊崔格帮我们做的,我猜他是想让我们留他自己待会儿。”艾伯特接过木剑,然后转向他的练习对象们,“好了,小伙子们,让我们歇一会儿再继续。”
雷诺丢下木剑,揉着自己的手腕,一瘸一拐的走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达里安捡起哥哥的剑,和自己的一起抱在怀里,小跑着跟了上去。泰兰则留在最后,礼貌的道了声谢才走开。
“那么,有什么好消息吗?”艾伯特问道。
狄宁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但神情并没有过分沉重:“看你怎么觉得了。”
接着他向艾伯特讲述了自己是如何警告吉安娜,又怎么偷听到乌瑟尔和瑞文戴尔的交谈,以及和哈提斯的谈判结果。圣骑士专心致志的听着,然后深吸一口气来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要试着逃脱白银之手的追捕了。”将注意力从那些熟悉的名字上移开,他冷静的抓住了重点,同时快速的回忆着,“但这不会很容易,他们有马,装备精良,而且绝不会拒绝一队老练猎人的协助。如果他们确信会有人来接应,还会带上第二梯队以应付伏击。”
他停顿了一下,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角落,以免好奇心过剩的男孩们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我们不会带上泰兰他们的,对吧?”
“不。”狄宁也没有向那边看,“他们会留在这里,你也是。”
艾伯特正想点头,却为后半句话而生生止住了动作:“我?为什么?”
狄宁没有回答,只是冲他扬了扬眉毛。艾伯特顿时有些尴尬起来:“你得知道,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和骑士团的人见面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足够了解我了呢,兄弟。”狄宁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遗憾。他抱起手臂,平静又自信的凝视着圣骑士,“这跟白银之手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不想和他们见面,那我就绝不会让他们找到你。我想要你留下来,是为了能够及时的阻止诅咒教派的计划。当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必然会有所行动了。”
艾伯特眨了眨眼:“抱歉,我,嗯……你要怎么向那法师解释只有你们两个会离开的事?”
出于窘迫,他仓促的转移了话题。但狄宁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古怪的神情:“我说你并不打算搅合到我跟兽人的合作中来。”
“那他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带上我?”艾伯特脱口而出,“不担心我会泄密吗?”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狄宁缓慢的答道:“我说我们是血亲。”
艾伯特瞪大了眼睛。但狄宁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了。前一刻的自信消失不见了,他盯着墙壁,以一种略快的语速继续说:“我在退役以后回到家里,才发现父亲把你教成了一个牧师学徒——他的学徒。他去世后,我把你带到斯坦索姆来,是为了让你加入这里的教会,继续进修。你不会也不愿意与那些绿皮野兽扯上任何关系,所以会尽可能的保守秘密。就这样。”
“……哇哦。”艾伯特慢了一拍才理顺了头绪,然后由衷的感叹道,“这么说我现在有一个比兽人还能打的哥哥了?听起来还挺不错的,如果他能在剑术练习的时候放过我的鼻梁就更好了。”
狄宁闻言放松了一些,明快的笑意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得了吧,你就是故意的。我才不信你躲不开。”艾伯特指责道。狄宁把头扭到另一边,十分心虚的吹了声口哨来试图逃避问题。
圣骑士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他摸了摸自己可怜的鼻梁,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又慢慢的变得坚定起来。
“我想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兄弟。”他迎着狄宁的目光,带着决心已定的平静,“让我跟伊崔格一起出城,你留下来。你比我更了解诅咒教派,他们的蛛丝马迹逃不过你的视线。而我比你更熟悉白银之手,我能够说服他们保住伊崔格的性命,并且更快的折返回来,打那些邪教徒一个措手不及。”
看到狄宁脸上不赞同的神色,艾伯特抬起手,阻止了他开口:“别太纵容我了,兄弟。我相信你的承诺,真的,但我们也得去做那些应该做的事。我确定现在就是这种时候。这可是一整座城市!如果说有人能单枪匹马的拯救她,那也不会是我。这责任对我太沉重了,让我去做那些简单点的事吧,我保证不会搞砸的。”
狄宁沉默的想了一会儿,从表情来看,比起思考,他花了更多时间来说服自己的自尊心。最后他点了一下头:“如果你确定的话。”
“百分之百。”艾伯特向他保证道。
实际上绝不是百分之百。年轻的圣骑士一想到要去面对他的导师和同僚就感觉心里打鼓。那必然是一个非常窘迫的场面,要是他正和一个兽人站在一块,情况还会糟糕上十倍。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的,他迟早有一天得为自己当初的冲动收拾烂摊子。而且相比之下,这座城市和这里无辜的人民更为重要,艾伯特相信狄宁能够更好的保护他们。
“那就这样吧。”狄宁叹了口气,“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去做,而这一次恐怕你就不能代替我了。”
他没有马上解释,而是扭头看向了墙边:“过来,你们三个,我有件事需要你们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