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辉的心思是不愿和太和山的人来往,没吃他们一口饭,没穿他们一寸布,凭啥要奉他们为主?
平白来这么多人白吃白住,师傅已经没了,一个个的还赖着不走,正因为如此,才不愿九斤关注道门事务。
对于这些师兄,九斤心里当他们是家人,摊子越铺越大,师兄们都尽力了,各人能力眼光都有局限,平时在一起都是率性而为,自然不会计较他说话乱打岔。
九斤顺着广辉的话问:“盔甲可带过来了,金毛再不操练,就成大肥猪了。”
众人哄堂大笑,金毛比来的时候又胖了一圈,个头却没见长,那头大牯牛也长到两千多斤,能不能跑的动都难说。
包磊走进来说:“公子,人都到齐了,夫人问菜肴准备的如何?”
“已经齐备,上菜。”
四季园下人少,众兄弟齐动手,端盘子端碗向仙台居走去。
大厅内两张大圆桌,中间有屏风隔开,张灵儿陪着三位师姑正在里侧坐着说话。
众人端着菜进屋,雪梅等人赶紧接过去布置桌子,九斤先到三个师姑前问安,然后回到正堂。
张彦和身边一位老道站起身,张彦说:“这是凝露观主持李玄礼。”
李玄礼和九斤身高相当,鹤发童颜,三缕长髯如雪柳,寿眉弯弯更显仙风道骨,一身灰布长衫,浆洗的干干净净。
李玄礼走上前:“早就听张真人说起,一直无缘相见,此番冒昧来访,万望海涵,全真龙门派掌门李玄礼拜见道友。”
九斤听他声音,感觉怎么和李春巴彦一个味,称呼自己道友,还说龙门派掌门,这就是和自己在辈份上平起平坐的意思。
九斤摆了下手说:“这里是北海,没有派别之分,都是一家人,张道长,您是北海顶梁柱,坐主位吧。”
“平时你不让我坐主位,今天是什么情况?”
“今天是愚人节,你坐不坐?”
张彦心说,哪有这么个节?听到九斤问赶紧说:“坐,我不坐谁坐。”
说着转身来到圆桌主位坐下,将鱼头朝向右手边第一个椅子,对李玄礼说:“文成,你坐这儿,你们随便坐,都坐。”
九斤走到张彦左侧,还没坐下就听张彦说:“今天该你坐副陪,这椅子还有人呐,看我干嘛,不听主陪安排?”
“听,您老现在兵强马壮日进斗金,谁人不听。”
张彦说:“少贫嘴,还有俩人呐,你俩过来。”
随着张彦手指的方向,九斤看到东侧堂柱旁站着两个道士,看样子都在五十多岁。
李玄礼起身说:“这是龙门派大弟子刘静功,五弟子张静思。”
两人来到九斤跟前抱拳道:“见过九斤道友。”
李玄礼怪道:“没大没小的,叫师叔。”
两人愣了下,还是重新拱手说:“刘静功、张静思拜见小师叔。”
九斤说:“你们不提这茬,我都忘了自己是道门中人,远道而来辛苦啦,就座。”
二师兄程文举听着九斤话有些冷,赶紧招呼着:“都坐吧,菜凉了,这可是九斤亲自做的菜,平时难得吃一回。”
车贤、包磊、广辉、沈宝也都招呼围着圆桌落座。
李玄礼从怀里掏出封信札,走到九斤面前:“这是张真人亲笔信,还有两幅皮甲在那边箱子里。”
九斤接过信札,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九斤啟’三个字,心中有些感动,近百岁的老人,写封信相当的不易,中间不知道要停几回才能写成。
把信塞进怀里,对面张彦招呼道:“今天的宴席,是为远道而来的凝露观李仙师接风洗尘。
他们从太和山顶着鹅毛大雪出发,春花烂漫时到达北海镇,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殊为不易。
老朽今天坐主陪,现在宣布~,开席,第一杯酒,祝贺李仙师顺利安全抵达,咱们共同举杯,为平安干杯,大师妹那桌不能偷懒,一起走一个。”
大师姑和张灵儿那桌是葡萄酒,九斤这边是北海镇自酿的高粱烧,这白酒年轻人喝了辣嗓子,年长者却喝的甘之如饴。
酒过五轮,桌上人相互热络起来,大师姑和李玄礼相互敬酒后,九斤吩咐在凉亭备茶。
李玄礼和张彦年龄相当,贪酒却不贪杯,适可而止,三人出了仙台居,来到林间的八角凉亭,这仨人一走,屋内顿时声高了一倍,划拳行令开心无比。
五月的夜晚微风拂面,凉爽宜人,北海镇茂密的丛林,极大的缓解了海风的侵蚀。
茉莉花茶的清香淡雅幽远,在微风中弥漫凉亭内外。
两杯茶下肚,九斤问:“我在太和山住了快一年,还真不知道有个凝露观。”
李玄礼说:“万历三十八始建,中间断断续续,直到两年前才算完工。”
九斤惊讶的问:“用了近二十年,莫不是一点点化缘而来?”
张彦在一旁笑道:“凝露观是宫中下旨宫中承建,他除了跑京师要银子,哪里能化缘。”
李玄礼捋着胡须说:“不过好歹算是建成,只是香火不盛,规模也谈不上,除了十六个弟子,百十亩山田,两殿加偏殿杂房仅有五十二间,惭愧至极。”
九斤说:“宫里拨银子怎会这么多年,况且你说的几十间房子能用几个钱?”
李玄礼看着九斤,良久后叹息道:“贫道十九年来,每年进宫化缘,乃受显帝所托,每一次进京,就多一次惆怅,多一份失望。
一直到两年前,贫道不再进京,亲手盖上了最后一片瓦,宣告道观建成,实乃因为贫道已经无力进京啦。”
九斤看看他说:“你巴巴的跑了几千里到北海,却无力少跑近千里进京?”
张彦在一旁说:“老家伙,还试探啥,要么把话带进土里,要么痛快的说出来,没得学儒生些臭毛病。”
李玄礼面无波澜沉吟道:“万历三十八年,显帝萌生禅位之心,遂派我出宫,前往太和山择地归隐。”
说到这里,李玄礼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冬天,太极宫内冷如冰窖却无一丝炭火。
大太监王安守在门后,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怀里抱着暖宝,仍然不停的哆嗦。
东禅房内的软榻上,万历皇帝盘膝而坐,两腮深陷,正闭目冥想。
李玄礼刚刚接任御马监总管一职,不知皇帝召见何事,便袖手躬身候在门外。
半个时辰后,屋内‘铛~’一声铜罄声,王安起身对里间禀报:“皇爷,御马监李总管到了。”
“哦~,宣吧。”
李玄礼走进殿内,禁不住浑身哆嗦,谁能想到屋内比外面还冷。
万历帝一身薄棉青衫,不见一丝寒气,看着哆嗦的李玄礼,对王安说道:“给国舅拿件袍子,五十步内不留人。”
王安拿过袍子,悄无声息退出大殿,片刻后,万历帝说:“朕连续几日梦见皇祖,夜不能寐,浅睡即醒,恐生限将至。”
李玄礼听罢,本就坐在凳子一角,此刻‘噗通’声倒在地上,赶紧跪好,不知如何回话。
好在万历帝没等他回话,自顾自说道:“臣子跋扈,目无君上,皆朋党所为,朕左冲右挡,皆无法破开他们的枷锁。
宗室索需无度,民心已丧,覆水难收,氏族豪门鲸吞天下财富,是朋党的幕后之王,朕看的清楚无力抗之,而今生限已至,心如死灰矣。”
李玄礼哪敢再听,趴在地上痛哭道:“奴婢什么都没听到,皇爷切勿如此,您赐死奴婢吧。”
看他真情流露,万历帝心中欣慰,轻声说道:“活着才是艰难,行了,起来说话。”
李玄礼爬起来,也不敢坐了,躬身侯在珠帘前,万历帝说:“军,政,民皆不在朕手里,朕之后,谁能力挽狂澜,从氏族豪门手中拿回天下权杖?谁又能弥补被宗室蹂躏的民心?朕看不到一点希望。
但是朕从未认过输,也永远不会输,朕为祖宗之基业,留下一口元气,还要为守护这口元气选定看护人。”
李玄礼擦擦泪跪地说:“奴婢无欲无求,只要皇爷有旨,定全力而为。”
一个时辰后,李玄礼出了太极宫,屋内厚重的帷幔动了下,一个瘦消的身影无声跪在万历帝面前。
万历帝说:“刘忠~,南下近一年,没有丝毫进展,让他病殁吧。”
“喏”
“另外,若是朕离开,尔守护郑氏,朕会将大明元气分成三处存放,她那里就有你来守护吧。”
“遵旨,”那人答应着退回到帷幔后,大殿外,王安禀报:“皇爷,是否传膳?”
八角亭内,李玄礼喃喃自语,已然泣不成声,九斤看了眼张彦。
张彦明白,不能让李玄礼沉浸在往事中,古稀之人很容易沉沦于往事难以回头。
起身走到李玄礼身边,给他端起茶水说:“你老糊涂啦,你都走远了,还知道屋里有御前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