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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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建业四年春,一阵春风吹走了寒冬料峭。年才过,穷苦百姓便得四处谋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传统,对于年近花甲的张老汉来说也不能例外。尽管他年事高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硬朗了,但今年他却更得格外努力,祈祷着开春上山能多打几个狍子,多采几株贵药。多卖点好多换些钱财,去刘府赎那被禽兽不如的儿子卖进刘府当丫鬟的孙女。
今天天不亮,老汉他就得上山了。因为今天是山神节,村里的猎户们都得一早到山下的山神庙里,去祭拜山神,祈祷山神能在新的一年里多些恩赐,多些庇佑。祭拜的队伍得有十来人,都是附近有名的猎户,当然还夹杂着三两个青头楞脑的后生。十几人的队伍各自点着火把,排成一条通红的长龙,沿着修的很是简陋的山路,缓步往上走着。
猎户们都得小心翼翼着,因为这从山里采下来的石头,在冬季的夜里是很容易起霜的。而这石头面上一旦起了霜,便很是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闹个笑话,滚到一旁的杂草堆里去。况且天还没亮,虽然山林里的主人历经了一夜的捕食,大多数都会回窝消化,但保不齐有个别没吃饱的主,正精力旺盛的在道旁看着,随时伺机而动。
所幸一路倒也平安无事,虽让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大失所望,但大家还是松了一口气。山神庙不大,也就半个亭子般大小,修的很是简陋,庙内顶多能容的下一个人祭拜,所以猎户们每次祭拜都需要在庙外的空地上。
祭拜前,猎户们需要对山神庙修缮一番,还要由德高望重的老猎人伺候山神爷,给山神爷拭掉身上的灰尘,其余的人则要把山神庙周围的杂草给清理掉。
“二爷,二爷,不好了,在庙后面发现了一具尸体。”
几个猎户一围,见这冻死的是个男娃子,身上冻的酱紫,嘴唇惨白的毫无血色,眉毛和头发上结着白霜,就连那睫毛上都挂了三两个水晶珠子,一看便毫无生机了。
“柱子他爹,你快过来看看。”柱子就是张老汉那不孝顺的儿子,老伴走的早,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偏偏还染上了赌。
“二哥咋了,哎呀,这可怜的娃子哟。”张老汉是这猎人堆里为数不多的学过医的猎户,一般大病小病的都愿找张老汉帮看看。
“看看断气没?今天可不好死人。”二爷背着手,伸着长脖子在旁瞧着。人都冻成这个样子了,气息都弱的很,更何况这还是荒郊野外的,如果不是老手,很难分清是吹过的风还是呼吸。
“人没死,快,快拿些热酒来。”几个大男人七手八脚的瞎忙活着,灌了些热黄酒,约摸个一刻来钟,人总算是有了点意识,但依旧算不得清醒。
这娃子眼看着救过来了,可猎户们倒开始发愁了,这娃子胸口受的是刀剑伤,身上穿的料子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这要是有个什么仇怨的,扯上了村子,那可就不好了。多数人都表示不同意把这娃子带回村子,应该任由他冻死在这野外喂狼。毕竟这年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像隔壁的黄兴埠村,因为救了一个失足妇女,反被山上下来的山匪屠了整个村子。
“哪有救人不救活的道理,要不这样,让这娃子住我家去,等他清醒了,问明白了,再赶他走也不迟。”张老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又怎么忍心让这娃子冻死在野外呢。
众人祭拜完山神爷,趁着天色刚明,背着这娃子一溜烟的便下了山。
到了张老汉家,约好了对此事都守口如瓶后,大伙便散了,只留下了几个说得上话的坐在屋子里抽着旱烟。张老汉看这娃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生的白净,应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老汉用热水给娃子擦拭了一下身子,擦拭的过程中发现娃子头上还起了个大包,但所幸没什么大事,然后又给胸口上的伤口上了点药,包扎起来,给裹进大厚被里。处理完这一切,张老汉也坐在圈里,抽上了旱烟。
二爷起身拿起那娃子的衣裳,翻找了一下,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递给张老汉,“还是烧了吧,别留着成了祸害人的东西。”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但终归想不出个万全的办法,一切还是得等娃子醒了再说。
太阳窜的老高,到了头顶直照人脑门的时候,那娃子总算是醒了。可能是饿坏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几口就被吞了下去,要不是张老汉怕娃子撑坏了肚子,还不知道这小家伙能吃多少呢。一碗热汤面下去,娃子的小脸上也显得红润的多了。按理说出了这么一茬变故,孩子都会又哭又闹的,可这娃子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安静的裹着被坐在那儿。
张老汉问道娃子,“你叫什么,从哪里来,怎么会跑到那山沟沟里的。”
娃子头一歪,想了想摇头晃脑的说着不知道。这下张老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又去找来了二爷,让他帮着出出主意。二爷看着这娃子,“头上起了这么大个包,是不是被磕坏了脑子了?”
俩人面面相觑的瞅着娃子,心里估计也就这么个事了,不然好好的一个娃子怎么偏偏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和父母呢?张老汉吁了一口旱烟,把烟斗子掉了个个,往地上磕了磕,把已经烧尽的烟灰磕了出来,又从身后的口袋里填了些新的。这火刚点上,还没来得及舒心的抽一口,门外便来人了。
“爹,你儿子来看你了。”
“不好,那小畜生回来了,赶紧把这娃子藏起来。”张老汉边说着,边从身后拿了一根烧火的棍子。
“你这小畜生还敢回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刚迈进门的柱子,听到张老汉的声音,有些害怕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才让他稍稍的安了心。这要是搁平日里,柱子是打死都不敢回家的,他把丫头卖到了刘府这事,指不定他爹能干出啥来,他爹他最清楚了。但今天可不一样,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牙子,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人贩子。
张老汉的棍子还没来的及打下来,便被一只大手接住了,这人膀大腰圆的,一看就不是个善茬,那满是横肉的脸上却挂着憨憨的笑容。“张老汉,听说你们在山里捡到个娃子,我们过来看看是不是我们丢的。”
还没等张老汉出言反驳,便被那膀大腰圆的家伙给推到一边去了,只见他们径直的走进屋子里。屋子里很是简陋,一进屋子便看到张家二爷躺在床上,盖着被,正抽着旱烟。
“哟,二爷您怎么在我家啊。”柱子从这壮汉身后伸出头来,一脸诧异的看着床上正抽旱烟的张家二爷。
“你这小崽子还敢回来?”
另一个人牙子在壮汉耳边嘀咕着,只见壮汉径直走向躺在床上的二爷,一把便掀开了被,露出里面藏着的娃子来。娃子见这人长得凶神恶煞的,便躲到了二爷的身后边。看见了娃子,人牙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张老二,赶紧给我把娃子交出来。”那削瘦的满脸猥琐的人牙子指着张家二爷便喊道。
“我看你们谁敢动这娃子一下。”张老汉本就是个猎户,家里总备着吃饭的家伙,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握在手里,他也有了底气。尽管天是个中午头的,但柴刀刀刃上的寒光还是映的人头皮发麻。
这人牙子总归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一时竟不敢再上前一步。村里的人听见了张老汉家的动静,手拿着家伙,一窝蜂似的涌了进来。这下子别说是人牙子,就连带着人牙子来的柱子都害怕的打起哆嗦。
看着一下子多出来的人,那个瘦的人牙子呲着牙赔笑道,“万事好商量,好商量。老汉啊,你看要不这样,这人你捡到了,那么我买你的,你看怎么样?”
张老汉又不是傻子,这娃子捡到时穿的料子就不是这些登徒子所能接触到的,更别提是他们丢的。“啐,你这后生好不要脸,净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赶紧给我滚。”
“话不能说绝了,万事好商量嘛。听说你家丫头被卖到刘府做了丫鬟,你看这样,我出钱买这个娃子,你好用银子去刘府里赎回自家的丫头。你看,多划算的买卖啊。”
他这话一说,顿时让老汉沉默了,是啊,自家的丫头还在外受着苦,受着罪呢。二爷伸手往回拉了拉张老汉,对着已经被赶到院子里的人牙子高声喊道,“我们先商量商量。”
村里的村长在这儿,张家的老太爷子也在这儿,几人七嘴八舌的说着。
“那妮子好歹是咱张家的骨肉,怎能在外受苦呢。况且这小子非亲非故的,何必为了他大动干戈,去得罪这些人牙子呢。”
“是啊,是啊。这些人牙子可得罪不起,听说他们和城里的大人物有些关系,这其中的道道谁也整不明白。”
张老太爷都发话了,这事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了。张老汉在边上听着,这四人里他辈分最小,没什么发言权,可是听着这些歪理,他就是气不过,“三叔,那咱也不能做这伤天理的事啊,怎么能因为自家的娃娃去害他家的娃娃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不心疼啊。”
“你休要说这些胡话。怎么,三叔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张老太爷手里的烟斗在地上一敲,张老汉也不敢再说什么,毕竟老人在族里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又是一族之长,这点威严还是有的。
“既然这事定了,那么老二,你去跟人牙子说,只要他们把妮子带回来,我们便把这娃子给他们。”
等到人牙子兴高采烈的走了,村里的人也都散了,老汉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娃子,便泪眼婆娑,想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去摸摸那娃子的头,反而把娃子吓得直往后缩。五六岁的孩子总归是懂点事了,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也多多少少的明白些道理。张老汉也只能叹口气,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太阳开始往西山落去,家家户户也都冒起了炊烟,满天的火烧云火红的甚是好看。一片金光下来,把那嗷嗷叫的大黄狗都照的直打哈欠。张老汉依旧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听着屋里的娃子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哭累了睡着了。张老汉磕了磕手里的烟斗,准备起身回屋做饭,这时听到村子里的狗都叫唤起来,然后被人群簇拥着的人牙子来了,依旧是今晌午的那俩。
“张老汉,你家娃娃我给你带过来了。”那人牙子手一撒,一个半大的小妮子便跑了过来。
“爷爷。”
张老汉蹲在地上,一把抱住了跑过来的丫头,丫头扑进了张老汉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张老汉不住地拍着丫头的背哄着。人牙子进屋把屋里的娃子拎了出来,那娃子在被带走前,一直不住的瞅着张老汉,那眼里的哀求,让张老汉很是心疼,根本不敢多看那怕一眼。那不知道干涸了多少年的眼眶里,滚下两滴浑浊的泪,滚烫的流进了满脸褶皱的沟壑里。
话说那人牙子把娃子带回去后,便开始打起了盘算。
“刘府真是黑,就那么个小妮子竟然要我两个银板板,那买妮子的钱,必须算在这娃子头上。”
“得了吧,现在这行情,男娃子的价钱比女娃子可高了不少,卖个没有子嗣的人家怎么着也得七八个银板。到时候还不是全赚回来了。”
“说的倒也是,可是我就是气不过,老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钱串子,你干嘛不去找你舅舅,不然今天张家那帮杂碎还敢这么硬气?”
“嘘,徐三,你可得注意点,这事暗地里还行,可绝对不能摆在明面上,不然不仅我们要倒霉,就连我舅舅也得连坐,这可是要杀头的。”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亮,钱串子便佝偻着腰,偷偷摸摸的跑到了裁缝铺子,“你们李掌柜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掌柜的,有人找。”
“来了,来了。”李掌柜从里院掀开门帘一看,是钱串子,不由得有些紧张,随即又换上了一副鲜花怒放的笑脸,谄媚道,“哟,钱爷,您来啦,快里屋请,里屋请。小杜快把我那极品的毛尖给钱爷品品。”
俩人在里屋坐下了,茶也沏上了,李掌柜却跟钱串子打起了马虎眼。什么最近生意不好干啊,布料也卖不出去啊,账房伙计偷奸耍滑啊,就是不提孩子的事,急的钱串子直冒汗。
“那个,李掌柜,咱前些日子不是说好的嘛,子嗣这个事可是大事,缓不得。”
听钱串子提起了,李掌柜便知道躲不过去了,走到门口左右瞅了瞅,把门关严实了,对着钱串子说道,“这事得先缓缓。听说宫里下来人啦,都已经到了郡府了,不出几日应该就会到县府。”
钱串子本就是个精明人,一听这消息,立马脑子便活泛起来了,“哦,宫里下来人,到这穷乡僻壤的晗城干嘛?”
“还能干嘛,肯定是有事呗。”,李掌柜故作神秘的趴在钱串子的耳边说道,“听说是追查一个半大的黄毛小子。”
不知是因为靠的太近,说话呼出的气吹得钱串子耳朵发痒,还是听到的消息太过震惊,让钱串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的高了不少,“追查半大的黄毛小子干啥?”
李掌柜赶紧捂住钱串子的嘴,“这么大声,你不要命了。”
吓得钱串子直缩脑袋,赶紧拿起桌子上的茶喝了口,压了压惊,才悄没声的问,“抓这娃子干嘛?”
“这我也是听来送布料的伙计说的,说是宫里那位的意思,你就别在这儿瞎揣摩了。”
钱串子恍恍惚惚的从裁缝铺里出来,他之前就觉得那娃子的身世不简单,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和宫里的那位扯上关系,看来得赶紧回去把这烫手的山药给甩掉。不,得先去舅舅那里探探口风,别被那姓李的给忽悠了。
钱串子走后,裁缝铺里的小伙计便小声的问道掌柜的,干嘛对姓钱的那么客气。
“我对他客气?”李掌柜太过激动的连声音都变得尖了,“咳咳,我那是对林县令客气。啐,他个小痞子算的个什么东西。哦,对了,你给沏的什么茶?”
小伙计答道,“柜子第三个抽屉里的下等茶。”
“恩,不错,有点眼力劲了,好好干,亏待不了你的。”李掌柜显然对此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