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禁术
若依孙膑所言,此场比试他已经为魏国囊取了大片土地,功业已成。待孙膑辞职归隐之后,齐国再无一人是自己的对手,他定可以率领军队,直捣临淄,将齐国一举歼灭。齐国地大物博,若能将之纳入魏国版图,那魏国霸业可成也。介时凭借这举世无双的功劳,他定然可以名震四方,连各国君王都要向他卑躬屈膝,以求自保。想到于此,庞涓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哈哈大笑于天地之间,完全陶醉在胜利的荣光之中。他哪里能意识到此刻孙膑正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师弟,你以为你已经赢了我吗?”
庞涓笑声戛然而止,低头盯着孙膑,看到他蜷缩在地上,绑扎头发的头巾不知去向,乱发将他整个脸埋没,素白洁净的衣衫被地上大滩血迹染红,满身的血污,狼狈至极。庞涓揶揄道: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还是不服气吗?”
“哼,你要我服气,那还早着呢。咳咳……”
说罢,孙膑缓缓站起身来。身形就像羽毛一般,轻轻飘向半空。
庞涓目瞪口呆盯着孙膑的躯体,口中疯狂道: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庞涓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幅虚假造作的幻象,恨不得把自己双眼挖出,以拒绝眼前的事实。不对,孙膑双腿的髌骨明明是自己亲手挖掉的,这是如铁一般的事实,不会有错。而且他行事决绝,不留后患,绝无让孙膑双腿有恢复的可能,可今日孙膑竟然还可以再站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头昏脑涨,感觉快要疯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的痛苦对他这种清高自负的人来说是无法容忍的,难道数年前的精心谋划难道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他痛心疾首地怀疑自己,突然间他像是被电击了似得,脸无血色,嘴唇抖索不止,他一步一步往后倒退,颤声道:
“‘无形俱生之术’……肯定是‘无形俱生之术’……师父果然将它传给你了?”
孙膑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是的呀,师弟你刚才不是还问我师父曾找我所为何事吗?他就是为了传我‘无形俱生之术’。师弟呀,你执意要与我比武,其实也还是为了验证你对师父会私自传于我无形之道的猜疑吧。”
“师父不是说过,‘无形之道’乃违背天理循环的秘法,明令禁止派中弟子修习,为何还会将此种禁术传授与你?”
“这是师父对我的恩德,我不会胡乱揣度他老人家的心意。”
庞涓咬牙切齿,气血翻涌,脸色忽红忽黑,这是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怨恨的颜色。他恨声道:
“孙膑,你既然已经习得无形俱生之术,双腿就已完好,何必要装作一个残废一般坐那轮椅之中。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永为世人所唾骂吗?你的心思可不比我歹毒呀!”
孙膑身形仍在缓缓上升,没有作答。庞涓狂笑数声,笑声中带着绝望。他一是笑自己这些年一直被孙膑蒙在鼓里,二是笑世人终究浅薄,人心难测,故而尔虞我诈之事层出不穷,此实乃人之根本缺陷罢了。忽而他的脸色又松弛了下来,双眼赤红,两行眼泪顺着他俊美的脸庞滑落而下。他呢喃道:
“师父啊,没想到您也如世人一般待我不公。之前在谷中之时您罚我就比师兄要重些,我都欣然接受,以为这是您对我的历练。现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您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要更多的责罚我一些对吗?我庞涓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师兄?我从来也都如他一般尊您敬您呐!”
这时天空中雷声滚滚,乌黑浓重的云层中隐隐传出龙吟之声。孙膑“驭龙神术”的吟诀已然唱起,耀眼的青光从他要生激荡而出,云层中的青龙即将降世。为何孙膑在遭受重创之下仍能飞上空中使出那消耗巨大的“驭龙神术”呢?原因就是那已被鬼谷子列为禁术的‘无形俱生之术’。此术乃世间独有千秋的奇术,它不仅能助人康复机体,无论残肢断臂皆能复原,更能让他吸收周围元素的力量,将消耗殆尽的功力迅速回升。所以此时孙膑“驭龙神术”的威力比刚才庞涓使出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膑冷峻的声音在空中彻响:
“庞涓,如今你已得到云舞公主,还要妄想什么?你可是贪婪不尽啊。看招吧!”
说罢,巨大的青色龙首已经探出云层,它俯视着庞涓,轻吐炽烈的龙息。忽而它龙吟大作,呼啸着朝庞涓俯冲而去,声势骇然,不可抵挡。庞涓眼看那条巨大的青龙铺天盖地般朝自己涌来,他面露惨色,神色凄然,与来时的那副模样判若两人。“这次,我真的输了吗?”他心想,满怀着不甘不愿。突然他内心像被一条闪电击中似的,想起了什么。他急忙扯下腰间的那块光泽滑润的玉佩,高高举起,对着孙膑大声道:
“孙膑,你可看得清楚这块玉佩,虽然时隔多年,你应该还是十分眼熟吧。这玉佩是当年赵王朝见魏王时赠与的礼物,魏王爱不释手却又将它送给了他独爱的女儿云舞公主——也就是我庞涓现在的夫人。”
半空中的孙膑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而青龙俯冲之势竟然也削减了不少。庞涓知道自己计谋已成,刚才还是凄惨绝望的内心立即充斥着骄纵的狂喜。他讥诮道:
“你是否一直觉得云舞公主喜欢的是你,之所以嫁与我也是屈从于其父王的指命?不!你根本就错了,你不是被我横刀所爱,而是你从来就没有获得过她的芳心。她喜欢的是我,而不是你。这玉佩是她当初送与我的定情信物,说见玉如见人。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你输了,永远也没有赢的机会。”
硕大的龙首奔到庞涓面前戛然而止,它似乎也迷茫了,不知该如何行动,只扭动着粗圆的身躯,张牙舞爪。然而尽管这头神兽近在咫尺,庞涓却视而不见似的,他淡然地把玉佩收回腰间,然后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那条青龙轻描淡写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跟她生了一个女娃,机灵乖巧,十分像她母亲。你若得空可以去看看,我也好让她叫你一声大伯。”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似乎今天之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这时巨龙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它在山头盘旋数圈,嗷叫不止。天空中乌云密布,雷声附和着龙吟猛烈炸响。云层中窜出几道凄厉的闪电劈在山头,将半个山头劈下了崖间。青龙扭转得愈发激烈,恼怒的咆哮声响彻寰宇。它望向半空中那个凄然倒下的身影,是他召唤它出来的,如今它却想要将他吞噬。它腾空而起,以毁天灭地之势冲向孙膑。只见得空中一个刺眼的光球爆炸开来,直把那厚重的乌云都炸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巨洞。紧接着一个残破的人影从半空中重重地摔落在地,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淅沥沥的雨珠从空中洒落而下,清洗着这个满是血污的躯体。孙膑紧闭着眼睛,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似乎已经死去。过来许久脖子处的喉结突然滑动了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
“庞涓,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紧接着两行清泪顺着深凹的脸颊缓缓流落。
翌日,魏军派出一名使者来到齐国军营。使者带来的不是一份和约,而是一封战书。书中大意为他庞涓昨日与孙膑之约纯属个人私情,于公没有丝毫意义。只有在战场上分出了胜负,才能倾倒众生,平服天下,所以齐魏之战不可避免。书中顺带嘲讽了孙膑自不量力,竟然企图用个人的微薄力量来阻止战事发生,实在是无异于螳臂当车。看完这封战书之后,孙膑随手将之扔在地上,他神色冷漠,似乎这份书信已经跟他毫无关系。这时齐军大将田忌急冲冲地走进营帐,他捡起地上的战书,不禁火冒三丈,怒道:
“庞涓那混账竟然想反悔!”
孙膑捋捋胡须,叹道:
“既然如此,那就开战吧。”
齐魏大战自此揭开序幕,两个各自投入兵力达数十万众,辽阔的战场上这些将士看起来就如蝼蚁,似尘埃。其战事之惨烈,兵戈之凶残我已无言以对,只能用后世之诗借以凭吊: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两军搏斗的结果也已为后人所知:齐军胜而魏军败,魏军统帅庞涓战死沙场,其国太子申也遭俘虏。经此一役,齐国威势大增,而孙膑也因此名动天下,令各国君王所惊惧。而庞涓之名,已无人再愿提起,因为在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失败者,而失败者则注定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