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坐忘
张锐正坐在马车里喝着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去鹤寿堂拿人的掌刑千户刚刚来过,向他禀报了事情的经过,除了掌柜的郭勇没抓到,其他一概人等皆捕进了东厂的刑狱。店已经封了,中间没出什么幺蛾子的事。
听到这些,张锐舒了口气,心说:只要你让我顺顺利利的今天拿了人,皇上那交了差,后面的事就好办了,有本事你就去找你姐姐,让她去皇上那求情吧。我这是上命难违,为皇上办差,谁让那刺客是鹤寿堂的二当家呢。
张锐当然知道鹤寿堂是张延龄的产业,事情发生的当天他就查出被紫风干掉的刺客叫路平山,是鹤寿堂的二掌柜。当时他一听就冒了汗,看来是神仙打架小鬼要遭殃啦,知道躲不过去了,也多个心眼,一面拖着一面派人继续隐秘的侦缉。
经谷大用一点拨,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而且是致命的错误。他忽视了紫风道士的存在!
新皇登基以来,他正绞尽心机的要和江彬撇清关系,虽然当初杨廷和等人借太后懿旨拿下了江彬,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为江彬力辩其无罪,然于事无补。
后来外廷有御史借此弹劾他与江彬交从甚密,被新皇压了下来,觉得侥幸之余,便开始收敛自己的行为,主动与张延龄、杨廷和、毛纪等勋贵强臣交好,想以此避祸。
他觉得自己是正德皇帝的宠臣,肯定入不及新皇的心,就是这些时日受皇上青眼有加的那个道士,都没有花心思去讨好。蠢啊,是真的蠢啊!
看老谷那春风满面的样子,早已不是魏彬被令闲住时的满脸晦气。尤其提到紫风道士的时候,那一脸的崇拜、孝敬的语气,这说明了什么?自己真是废物到家了,简直就是不拿豆包当干粮。
正自懊悔不已,车外传来一个番子的声音:“启禀督公,那位紫风道士正朝城门过来了。”
张锐一听,吱楞一下从车上窜了出来,几步来到路旁,看向来路。只见紫风骑着一匹黑马,不紧不慢的向这边走来。张锐快步流星迎了上去,一脸的笑意盈盈,到了近前一抱拳:“道长请了,御马监张锐恭候大驾多时,请下马一叙如何?”
这话说的很是客气了,不提自己的东厂身份,只提御马监,虽然身后的番子们都是东厂的打扮。紫风剑眉一轩,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稽首一礼:“厂督大人有礼了,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只不知何故阻贫道进城呀?”
“岂敢岂敢,道长言重了。在下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您的道儿啊。”张锐谦恭的说着话,上前一步右手抓住马嚼子,左手缀住马鞍子边的脚蹬子,仰脸笑道,“请道长给在下一个薄面,为我指点迷津如何?”
紫风一看,心里也是一动,这小子看来真会来事,以他的身份为我牵马缀蹬,这是做给皇上看呢。急忙说道:“督公不可,贫道哪敢受你如此礼遇,折煞我也。”
嘴上客气,一抖身腿,紫风自马上轻盈落下。
张锐眼睛一亮,亲近的用手拍拍紫风的肩膀,一延手:“英雄少年啊!好俊的身手,难怪对方连一招都没使完就挂了,来来来,上车,我们边走边聊。”
****
建昌侯张延龄府上,郭勇惴惴不安的立在书案旁,一声都不敢出。张延龄坐在太师椅上,微合双眼不言语,右手轻轻转着两个紫红的狮子头核桃,静静地盘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如此看来,东厂这次是来真格的了,张锐肯定是顶不住了。也罢,你先在我这住几天,等过了这些日子再说,坛里的事物都安排清楚了?”
“门主放心,北坛的事都转到洪升客栈了,被抓的都是鹤寿堂这边的人,与风影门无关。带人去的掌刑千户是咱们的人,据他说,张锐在派差之前被皇上训斥,出了乾清宫之后又去了谷大用那里,后来到朝阳门去等紫风道士。”郭勇言道。
张延龄猛的睁开了眼睛,看向郭勇:“你确信?”然后马上向门外沉声唤道,“来人!”
管家马上走了进来,垂手听遣。只听门主吩咐道:“立刻遣人到朝阳门,查明东厂张锐在那等什么人。”
等人一走,马上对郭勇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此事将不妙,皇上这是要重启东厂,山雨欲来也。这个紫风,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
和张延龄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一个。
北镇抚司衙门里,朱宸正在根据皇上的旨意,重审以往的案卷,甄别出冤错之案加以纠正。此事由洛安牵头,带领新攫进锦衣卫的原兴王府护卫们,一是清理积案、二是快速熟悉业务。最后报于掌印指挥使朱宸复核,汇总后报圣上御览。(看看和今天的工作何其相似,典型的一把手负责制。)
这时从外面进来了朱宸的心腹千户贾方,走到朱宸身边一阵耳语。
朱宸也问了同样的话:“你确信?”然后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来回踱起了步子。
自从正德朝刘瑾败落被诛,锦衣卫一直压着东厂,虽然在职能上东厂有监察锦衣卫的权力,皆因钱宁和后来的江彬都是圣宠甚隆,所以东厂不敢得罪锦衣卫。朱宸思忖着:皇上这是要重用东厂的症候,让自己喜欢的紫风道士和张锐接触,以避开外廷的闲言碎语。问题是,我朱宸有什么地方做得让皇上不满意了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朱宸,等到回府后也是愁眉不悦、心事重重。
用过饭,二位夫人皆看出自家老爷有心事,饭吃的不多。萧暮雨给大夫人使个眼色,便软言款语的和朱宸相携着来到自己的房内,吩咐自己的丫鬟夕月赶紧沏一壶梅子茶。夕月这个丫头是在朱宸升官后,特意为如夫人安排的,大妇丁夫人就由丁香专门悉心伺候了。
现在的江南开始进入梅雨季节,新鲜的早梅已经下来了,萧暮雨自幼最喜欢喝自家府里制备的梅子绿茶,那种香韵和微酸的口感,总能把阴湿季节的郁闷心情驱散。进了朱府,她也经常在梅子下来的季节制备一些,在炎夏时用井水镇凉了解暑。
朱宸非常喜欢喝,但需加糖。
默默的喝了一盏,朱宸长舒了一口气,微笑道:“不必担心,有些事想不通,所以堵在心里。”
“什么事让我们运筹帷幄的大老爷不痛快了?”萧暮雨一脸春色的看着朱宸,软软糯糯的问道,同时对站在旁边的丫鬟摆了下手,夕月知趣的赶紧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朱宸轻叹一声:“唉,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朝中的那些不省心的屁事。”于是简单的和如夫人讲了一遍,他从不避讳和萧暮雨谈朝中的事,前文书介绍过她的出身来历,在朱宸不得志时一直陪伴疏解,看事准,不让须眉。
听自家老爷讲完,萧暮雨轻锁眉头想了一会,然后展眉解颐一笑,说道:“此事老爷不应烦恼,而应高兴才对。”
朱宸不解:“小雨,这话从何来呀?”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爷你想,俗话说厂卫皆鹰犬,廷臣共惧之,亦或共恨之。如犬无害,则鹰必为众矢之的,如今犬若咬人,而鹰在重核冤案救人,张锐这是来帮你拉仇呢,就是拉仇恨,你说是不是应该高兴?”萧暮雨得意的神态、老神在在的样子,惹得朱宸开怀而笑。
“拉仇恨,拉仇恨,哈哈哈。”高兴的重复着这个词,一把将萧暮雨楼在怀中,对着她的嫩嫩粉腮“啵”的亲了一口,萧暮雨羞红的脸不好意思的埋入自家老爷的怀中,嗲声道:“大白天的,太难为人了。”
静了一瞬,萧暮雨媚眼一挑,说道:“不过,老爷千万要想办法交好这个紫风道人,不一定哪天他会在老爷危机时伸以援手。”
朱宸琢磨了一下,犹豫道:“你知老爷我不善言辞,没有事怎好贸然攀谈,在他人看来岂不成了趋炎附势之徒?”
萧暮雨闻言,从怀里坐直了身子,说道:“老爷你忘啦,他可是一个善音律的高道,我听你说上次是他用一曲箫音唤醒了圣上,而且他在观稻亭弹的一手好琴。妾的琴艺不敢说大方之家,但自问不是泛泛之音,亦在坊间有些许薄名,你可借琴曲之乐相邀他来府上赐教,岂不顺理成章。”
“诶,男女授受不亲,这传出去不是让人耻笑。不可取。”朱宸摇头连声否定。
“这有何难,我们在正堂放一隔廉屏风不就结了,难道你怕我被他勾了魂去?嘻嘻。”说着萧暮雨用手指刮了刮朱宸的脸颊,“人家可是方外修行之人,呷的哪门子干醋。”
朱宸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办法可行。对于这个紫风道士,虽然见过几次面,都是客套的见面寒暄,朱宸本心还是很想和对方聊聊,相由心生,这个道士怎么看也不是个阴翳之辈。想到这,朱宸宠溺的爱抚着怀里的娇娘,说道:“好,就依你。为我解忧唯有小雨呀,老爷我能娶到你,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萧暮雨心里甜酥酥的把头扎在对方的怀里,娇滴滴说:“老爷要听什么曲子,妾为你操一曲如何?”
“好吧,来一曲《坐忘》,今日之事就是有了心魔,没有领略此曲的意境,自寻烦恼,亏了有你。”朱宸感慨万千,满含深情的看着怀里的小雨。
《坐忘》亦名《玄默》,是一首古曲,有说师旷所作,也有说是嵇康,莫衷一是。相传此曲在春秋时就已经存在了,此曲玄机很深,非语言可以表述得清,是为“道”之所存,小天地而隘六合,与造化竞奔;游神于冲虚之外,使物我两忘、与道同化。
萧暮雨的琴艺可以说是不俗,但烟火气仍太多,弹奏的过程中很难表现那种空灵之幻的境界,相信当她听过紫风或琴澜的琴声,就知道天外天的感触了。
但在自己府内,为自家老爷排遣浊念混思已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