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画心(上)
紫风看到名帖上只有两个小字欧楷“萧敬”。
眉峰一拧,看向于喜,对方立刻明白紫风的意思:“虽然是说拜见探望世子病情,但世子说听你拿主意,要慎重。”
紫风明白世子的意思。萧敬是在皇上令司礼监掌印魏彬闲住后,听从袁宗皋的建议谕旨召回的,他在回京未入皇宫前就来看望世子,其实是严重违制失仪。
谁都明白他是要见紫风,这位内官心中的宗主爷可是人精一枚,大明朝宦官中最被后人称道的几位,如三宝太监郑和、怀恩、冯保等人,其中这个萧敬历侍英宗到世宗六个皇帝,是内官中的清流。
萧敬今年八十三岁,紫风清楚萧敬的一生,这棵常青树很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稳健著称,所以四次任司礼监秉笔四次任掌印。紫风对太监这群人并不歧视,他明白大明朝需要内官这群人来制约内阁。
如果说历史上东汉的太监是狐假虎威,后唐的太监就是真的老虎,连皇上都不放过,而大明朝的太监们都是皇家忠实的家犬,他们生存的依靠就是仰仗皇权的信任。另外明朝的太监文化水平非常高,是历朝历代之最,有的还是皇上的启蒙帝师,
紫风略一思索,便向大门外走去,站在台阶上一看,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拴马桩旁,车夫靠在车辕上休息,一见紫风出来,赶忙躬了身子见礼。
紫风也是抱了抱拳,来到车厢前,对着打开的车门稽首说道:“小道紫风这厢有礼见过老人家,能否让在下上车和您说话?”
一个稍微尖细的声音说道:“好呀,快请紫风道长车上一叙,来来来,有请。”
车夫过来要摆梯凳,紫风摇了摇手,轻灵的一纵身点尘不惊的矮身进了车厢。
车厢内还算宽敞简洁,一位矍铄的老人坐在那里正双目如电般的上下打量着紫风。只见他无须的面色白中泛有光泽,身形略微瘦高,头发已是全白绾个髻在脑顶,插着一只乌木簪。
“快请坐,”萧敬客气的拱手让人,看着紫风从容不迫的在对过坐下,心里也是暗暗生奇,他这一生可是阅人无数,此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仅有贵气,还有浓浓的洒脱仙气。
紫风开门见山的说:“萧老,世子大人让我带话,多谢您的厚爱,他如今已经恢复很好了,今日您刚回京,不便和您见面,还请您包涵一下。他日必抽暇和您叙上一叙,皇上急切盼您回十二监主事,您看不如我们一起进宫可好?”
萧敬笑了笑,说道:“世子的好意老奴明白,于喜这个小猴崽子是我以前最贴心的,这次遇到了贵人得保一命,想向世子当面道谢。老奴回宫后肯定是手脚忙个不停,还不知何日得空与世子再见。不过有道长陪咋家一起回宫,也是求之不得,路上还可以唠唠嗑。”于是敲了敲车厢板,车夫便关好车门,驾车前行。
紫风知道萧敬耳聪目明,尤其东厂张锐可是他的人,最近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大小事肯定已经报与其知,便说:“萧老想必知道魏彬公公闲住的事,圣上也没办法,前庭挤压得太迫,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那是因为树大招风罢了,看看魏英干的好事!那些猴崽子们如果还不知道收敛做事,只会给圣上惹麻烦。好像谷大用和道长走的关系挺近,优哉游哉,咋家一直没弄明白。”萧敬说话的当口,玩味的盯住了紫风的脸。
紫风轻轻一笑:“我要是说因为谷公公迎请圣上有功,受圣上恩眷,小道攀附谷公公,您老信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明明是他在攀附道长你。”萧敬微笑着拉长了尾音说道。
“萧老此话差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觉得他在攀附我这个方外之人,是为修炼成仙吗?”紫风清亮的眼神正视着对方。
萧敬明显的一怔,没有说话。紫风话音一转,“萧老熟稔礼制,对外臣奏请圣上继嗣孝宗如何看待?”
“这是天子家事,咋家不便置喙。”萧敬审慎的回道。
紫风笑了一下:“天家事即天下事,天家无小事也。圣上极为看重这件事情,准备殿试传胪大典后,天下共议之,老人家要多多为今上分忧为盼。谷公公和魏彬、张永、马永成等人都是支持圣上继统的。”
萧敬一下子被点醒,说一千道一万这个方是重点,紫风在提醒自己。马上话语里显出客气:“多谢指点迷津,咋家心中有数了。听闻圣上赐道长武进士出身,咋家亦以为道长之诗词有汉唐高古之风,不知紫风道长可打算入世于庙堂之上修炼否?”
紫风洒脱的一笑:“修炼一途,如千帆过尽,殊途同归。那掉书袋的诗词文章亦非庙堂必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老人家以为然否?”
沉吟片刻,萧敬忽然慨叹一声:“唉!咋家比你枉活多一甲子,刚刚看明白琢磨出来,已行将就木,小道长非池中金鳞也,前途无量矣。”
紫风只是含笑拱手,什么也没说。萧敬神色自若,并不以为忤,反而赞赏着点了点头,说道:“好好,人贵自知而不过谦,真丈夫也。你知道吗,当听说你的事时,咋家一直不信,小小年纪如此道行,如今一见倾心呢。”
紫风一听,心里一阵酸楚泛起,八十多岁的粉丝敢于表白心迹,那十八岁的几位怎么就那么矜持苶……
“萧老这是开晚辈的玩笑呢。宁藩之乱让太后对您很是不满,两位侯爷好像还挺记仇的,这次回司礼监,恐怕又是不少人鼓噪不绝于耳吧。”紫风岔开话题,提起孝宗皇帝时萧敬法办张鹤龄兄弟俩的事。
萧敬眯着眼睛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喃喃低语道:“清者自清,天道轮回,人是这天地之间最无能为力的存在,我们这些内官依仗的就是皇恩浩荡,有几个下场是好的,咋家能苟且到现在,知足矣。”
紫风看着面前这个有些萧索的老人,能这样和自己袒露心声,已是不将自己当外人了,便想着给他打打气加油,便道:“老人家,小道是相信你的,宁乱之事您是有苦衷的,我觉得新皇也是信你的。至少宁藩的账册上没有您的名字。”
萧敬的眼中仿佛亮起了星光,他震惊般的盯着紫风,脑中只那么一闪,问道:“皇上险些被刺就是因为这账册之事?你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紫风郑重的一抱拳,低声回道:“萧老智慧,小子一直犹豫要不要物回原主,以止杀机,毕竟新皇根基尚浅,如今继嗣一事已箭在弦上,这本册子可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双刃剑。”
“让咋家想一下,”萧敬敲了几下车厢门,马车慢了下来,一点点靠边停下。“你要这么做,圣上会怎么想?”
“圣上不知道这册子已在我手上,原打算殿试后再和圣上参详此事的,正好您老回来了,对朝局和外臣的了解您老当首屈一指,所以听您的意见最好不过了。”紫风恭敬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