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石上流泉
当珂馨姑娘在身后跪倒,娇呼“恩公”时,紫风倏的一个转身看向对方,这时那个荷香丫头也扑通跪在她主子身边,紫风疑惑的问到:“姑娘可是认错人了?”
“恩公的容貌小女子不曾见过,但那七言绝句记得真切,乃家父言说是恩公为我家那张落霞琴所作:山湖夕照操琴叟,半曲流泉洗素心;月明星稀映沧海,落霞七弦鸣古音。”
“啊,你是上高周教谕之女,快快起来。”说着话用眼盯住那个老鸨子,“是这个老货把你囚在这个腌臢之地的?待我宰了她们救你出去。”话音刚落,吓得那个老鸨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公子饶命,馨姐儿快救嬷嬷!”
“恩公莫急,是嬷嬷好意收留我和荷花主仆二人藏身于此的,她不是坏人。”
“你们怎么流落到此,令尊大人现在何处?”
“父亲大人于去年清明过世了……”说着,珂馨姑娘便悲伤的哽咽了起来,旁边的荷花也是泪眼婆娑的抽泣着,一看这个情形,紫风已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身后的李公子抱着琴匣愣愣的看着这一幕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那个老鸨子一看这阵势,知道自己的命是保住了,反应极快的说:“馨姐儿别只顾着哭啦,还不快请恩公进屋,好好叙旧。”
珂馨也马上反应过来,赶紧用绢帕擦了擦眼泪,延请紫风进屋,这会儿功夫已经惊动了十来个莺莺燕燕的风尘女子站在各自门口看热闹,就见老鸨站起来冲着她们一叉腰,用手指点着:“都看什么看,全回屋该干嘛干嘛去,皮痒了是吧!”又回身冲着紫风讪笑着说,“这位公子,您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不是?馨姐儿在我这里没有吃亏,没人敢欺负她。您看他们……”冲着院门那倒在地上的俩人和她身边地上的大个子努努嘴,紫风冷冷的看看她,“但愿你说的是真话,不然……哼!”
走到两个龟公的身旁,紫风用脚尖踢了几下解了他们的穴道,又走到那个大汉的身边,运掌在其后心拍揉了一下,一股真气冲开了他淤住的心脉,看着他大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便站起身冲着李公子一摆手,跟着珂馨主仆上楼走向了一间正房,房门口墙上挂着一块清漆木板,上书蓝色的“馨曲阁”三个字。
进了房间,中厅很宽敞,一张大八仙桌摆在正中,可坐十来个人,对过一幅轻纱幔帐隔着的是里间,半幅纱帐挑开着可以看到一张椿木四弦琵琶陈放在琴桌上,旁边还有一只戏鼓,想必是演奏时纱帐放下,听曲者坐在外间享受美妙唱曲。紫风里外看了一遍,默默坐在桌旁,心里很是觉得酸楚,若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哪个良家女子愿藏身此处污了自己的清名,于是轻叹一口气,抬眼看向珂馨。
这个女孩子一张匀称的瓜子脸,皮肤紧致白皙,杏眼桃腮眉挑远山,额头饱满山根平顺,鼻梁通直精巧,父母宫有些晦暗,乌黑的秀发绾了一个桃心高髻,斜插一支景泰蓝琉璃步摇,映衬的脖颈曲线柔美,身材匀称略微显瘦。珂馨看紫风在打量着自己,便羞怯的低下了头,一片红云罩上了面颊,这时荷香端上来一杯热茶,恭敬地放在桌上,“恩公不要误会,我家小姐在这里只是卖艺不卖身,因为寄人篱下,小姐怕遭人嫌弃,便于正月初开始唱曲添点儿进项,也好为日后归乡筹措一些盘缠。”
“荷香不要多嘴,恩公自是什么都看得清的。”珂馨阻止了丫鬟继续说下去。
紫风沉声说道:“那日在上高县衙,我挡住了凌十一那帮贼寇,着令尊大人先返家带你们出逃,因怕有贼人漏网继续追踪你等,便多耗了些时辰将他们斩尽杀绝,但我也失去了你们的踪迹遍寻不着,一直没有消息,想来你们的藏身之所必隐秘安全,俗话讲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心下便放轻松了,谁知竟是天人永诀。”
这事要从紫风寻亲说起。
自从紫风十五岁艺成武当山,叩别师傅张守性回到龙虎山东隐院,修习纯一真人的琴棋书画之道,同时抽时间在鄂赣一带游历探寻自己的家世。上高县的晏家曾是他的目标之一,但当他到了那里后,发现晏家早已无人,当地人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没有继续追查,其实他找对了地方,他的曾祖父晏铎--永乐十六年的进士,景泰十才子之一,在福建道监察御史任上不慎,因言获罪被宣宗贬至上高县做典史这等九品芝麻官。
随后紫风在游历这四千年历史的上高县美景时,于九峰崇福寺不期遇见县教谕周宁,当时周宁正与住持圆净禅师煮茶操琴沉浸在寺后的松泉竹园内,伴着微风竹影周宁正在用那张“月明沧海琴”弹奏着古曲《石上流泉》,琴弦轻颤,只闻音色松透宏亮,余音绵延悠长,旷远澄澈,匀润如泉。
此曲只听曲名就已是诗意盎然了,传说是春秋时伯牙所作,也有说是战国时齐人刘涓子所作,曲调优美动听,用今天的话来说,总之此曲的意境和表现力都是丰富的唯美主义。周宁的琴艺高妙再配有精品落霞琴,仿若泉水跳珠,流淌不息,紫风也是听得陶醉其中,大有枕石漱流之感。此曲共八段,当弹到第七段“浮泛飞花”时,文弦突然崩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周宁和圆净禅师相视而笑,“阿弥陀佛,知音在侧快快请进。”
紫风赶忙绕进园中辑礼,对方二人一看是个年轻道士,讶然同时不禁莞尔,周宁说:“儒释道三人同参此曲,共为知音,难怪弦断矣。”心念随之一起,笑着介绍说,“吾乃上高教谕周宁,这位是住持圆净大师,我观道长灵慧不羁仙骨脱尘,可为吾二人解说此曲?”
紫风回道:“不敢当,小道紫风,清修于龙虎山,对仙乐古曲参化不深,末学之辈,今日有幸遇到二位高士同参此曲,实乃造化也。此曲小道猜来应是伯牙的《石上流泉》,真乃神品,经周教谕大方之家操弹浸酝,伴以绝品落霞琴,当的是出神入化,濯缨沧浪。”沉吟一下,看二人都在微笑着期冀他继续讲下去,便接着说道,“以儒家论此曲,该曲寄情山水,结盟泉石,夫石静似仁,泉动似智。泉动不撼静,石静不碍动,故宣尼公谈仁智取况山、水,斯曲矣!”
周宁听得频频点头,手缕颌下短须朗声而笑:“高妙!道长大才。”
这时圆净禅师笑语道:“那以释家该当何解呢?”
紫风向其打了一稽:“大师莫怪小道唐突。佛说,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泉石相会乃是缘分使然,无烦恼心的水与同样无烦恼心的卧土之石相撞击,清浊合之,自成宫商,大师听到的不过是法性显现的业缘之影,泉水自流欢本来无一物,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然听时能澄心悦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佛祖之拈花一笑尔。”
“南无阿弥陀佛!”圆净禅师高喧一声佛号,站起身形双掌合十躬身一礼,“善哉,高道妙言犹如醍醐灌顶,快快请坐。”好么,真当紫风是个跑出来玩儿的道童了,一直让他站着,现在是赶紧让座沏茶。
周宁为紫风倒了一杯茶,“水是这甘泉流水,茶是后山的九峰乌龙,来品一品和你们龙虎山的白茶有何不同。我记得虚靖天师有句:钟声鼓声朝夕鸣,茶烟炊烟先后生,云衣霞佩栖山客,云云穷年无一营。”
紫风正值口干舌燥,一看碗中叶片色泽墨绿油润,叶有红边汤色黄绿,闻来香气扑鼻,有桂花香略带焦糖香,轻汲一口滋味甘醇浓厚,立刻又汲一大口,徐徐咽下,真是回甜舒爽口齿生津,“真乃极品好茶!二位莫非上仙在此享受人间风月乎?”说完,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
周宁接着问道:“紫风道长到此所为何来呀?”
“访友路经此地,早就听闻上高美景,故流连忘返幸遇二位,可否借此琴一观?”
周宁把琴交给紫风手上,紫风用手指敲了敲,是桐木所斫,黑漆上罩朱漆,间发紫色,琴身线条流畅利落,典雅秀致,恰似天边流云缭绕,霞波舞曳,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落霞”。
翻过背面,只见龙池上方刻行楷“月明沧海”,字瘦而有力,形秀且洒脱。池下方端刻楷书:“七弦齐鸣月未残,潮音乍泛天风寒。闻思大士自在观,清净道场来珊珊。乌皮欲横寻古欢,颖师往矣谁复弹。”笔道流畅,意致灵动,落款一枚“乐天”双龙纹小圆印,威而不狂,平添端庄。
“此琴乃宁王府监造,吾兄周仪是王府承奉官,知我好琴曲便购得与我,已有经年。对了,刚才解说琴曲,请教道长该曲于道经怎解?愿闻高论。”
紫风轻轻拨了一下琴弦,清音袅袅,笑了笑说:“曲名早已是阴阳相抱,则曲声当为道生万物,故《清静经》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此曲涤神洗心,翕然忘我,无他,儒释道三教因“心”相归,皆法自然尔,如来。”
二人听后不禁欷歔,不敢相信未及弱冠的少年道士竟有如此高的悟性,引紫风为忘年知己。紫风乘兴为落霞琴吟了一首七绝,又引得二人交口称赞。
正德十二年秋,承奉周仪侦得宁王造反之意,遂遣典宝阎顺和两个内官赴京告发,然宁王遣手下人买通钱宁,将告发之人治罪发孝陵卫充军。第二年的春天,宁王怀疑到周仪,便借故杀了他,并派心腹护卫杨清带江湖匪盗将周仪家人六十余口尽皆屠戮,同时派湖匪凌十一带人往上高斩杀周宁全家,在县衙内正与县令谋事的周宁正处于危急之时,恰逢紫风来到。
紫风打算北上通玄关,走之前绕道上高县和周教谕及圆净禅师道别,到了县衙旁正碰到凌十一等十几个匪徒袭击衙门,那些衙役们哪是他们的对手,一个照面便四下逃散,匪徒们窜入衙舍搜出周宁,要让其带路回家,周宁手里抓着一方砚台正要和他们拼命。
紫风飞奔而至,七星龙渊剑寒光凛冽中一式白猿摘桃便将周宁身前最近的悍匪脑袋削了下来,血花飞溅中,紫风沉声道:“快走,带领家小离开江西,快!这里有我。”随后一式蛟龙入海杀人贼人群中,连抹带挑又放倒三个。
有贼人看见周宁跑了,就要去追,凌十一说:“休要管他,这个小子才是硬茬子,我们合力先宰了他。”说着话举起砍山刀便冲了过来,紫风一看正合我意,擒贼擒王看我先结果了你再说,一抖剑挽起五朵剑花,瞬间身体下伏脚踩八卦似走实入,突然暴起一式犀牛望月在对方的刀刚挥至半空时,紫风的剑尖已经穿透凌十一的后心,不等他倒地,紫风借力空翻越过其头顶,又一式金鸡乱点头,三个刚冲上来的匪徒便都被一剑封喉,在前冲的惯性下爬伏于丈外地上,兔起鹘落前后不过五招,紫风的身后已经倒下了八具尸首,匪首凌十一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面对剩下的五个贼人,紫风剑尖斜指,轻轻一振,剑上的血水刷的冲落到地上,宝剑复又青光凛冽寒气逼人,这几个悍匪也都是刀头舔血混江湖的,几年来有宁王府的撑腰壮胆着实干了很多的伤天害理之事,哪吃过今天的亏,一看首领也死翘翘了,知道无法善了,便都横下一条心要做殊死一搏。
紫风厉声斥问:“周教谕如何得罪了尔等,竟致被你们追杀还要祸及他的家人?”
其中一个大胡子手握鬼头刀的大汉“呸”的啐口唾沫,叫嚣道:“事到如今老子也不必瞒你,是他兄长得罪了宁王,周仪全家已被屠尽,我们来是要送他们全家去阴曹地府团圆的,不料被你个小牛鼻子坏了好事儿,识相的自缚双手和我们回王府请罪,不然王爷震怒必将屠尽你的道观。”
“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紫风气的仰天长笑,“宁王不臣之心天下人皆知,唯独天子被佞幸之徒蒙蔽了视听,宁王府几年来畜养你们这些败类凶徒,抢民财霸良田人神共愤,今天道爷我便替天行道送尔等去向阎王爷报到。”话音一落一声清啸,一股汹涌的真炁灌注七星剑上,只见剑尖突然精芒闪动,长出寸许茫茫剑气。
“不好!剑罡之气!”一声惊呼,毕竟是混江湖的悍匪,真有那识货的。
不等五个人做出下一步的反应,紫风倒踩五行剑随身动,看似轻飘飘的一式“秋风落叶”,待宝剑入鞘之后,那五个盗匪皆已身首异处。紫风检视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确认没留下活口,于是牵过一匹贼人的良马,急奔周宁的家里查看,看得出走的匆忙已人去屋空,院门都未锁,侧院有个马厩地上有车辙,知是驾车而去便松了口气。
简单的处理了一下里外的杂乱,眼瞥处,在屋门口的地上有一只闪亮的花钿,差点儿一脚踩上,捡起来一看是由金叶子和羊脂碎玉镶嵌在一起的精致物件,估计是周家女眷走时匆忙掉落的,便随手揣入怀中,插好屋门和院门,纵马赶往南昌。
紫风原打算去南昌处理周仪全家的后事,毕竟大小六十多口子人啊,想起来就让人肝胆俱裂义愤填膺,等到了之后一打听,说是江西巡抚孙燧孙大人已派人处置了,于是作罢,掉头赶路北上通玄关,并沿途打听周宁的下落,他估计周宁带着家小只能北上,去河南还是山东就无法料定了,结果音信杳无。
正低头回想着往事,这时只听珂馨轻言问道:“恩公,你是否易容了?别误会,小女子不想打探别人私事,只是先父曾言恩公当年是不及弱冠的道士,可你……”
“呵呵,是的,我在追踪几个贼人,今日从此门前经过,恰听及‘月明沧海’琴之事,以为是你家的琴便插手管了此事,不成想是误会了,好在遇到了你们,天意呀。估计你们也是误会使然吧,不过这事儿干的不妥啊。”
紫风一看珂馨羞臊的低下头去,便不再继续往下说。只听荷香插嘴说道:“恩公莫怪小姐,她实实不知情的,小姐昨儿的身子不舒服,不能唱曲,喝了药早早歇下了,而那个李公子点名儿要小姐出来唱,五两银子都没吓跑他,还说带来了家传古琴‘月明沧海’可供小姐弹奏。
魁哥儿一听以为是老爷的琴而且李公子还是山东来的,老爷就是在兖州因生活所迫将琴当掉的,他也没细查便和嬷嬷商量了这个主意,今早小姐知道后甚是生气,原打算和李公子商量赎回此琴,哪知打开琴盒一看不是我家的琴,待要归还给他,谁知他们已经将人赶了出去,后面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是这么回事呀,荷花要是不说,你都不想辩解吗?”紫风嗔怪地说道,“荷花很好,看起来你身边就得有这样的丫头跟着,为你鸣不平。那个魁哥就是刚才被我打倒的大个子么?”
“唉,都怪我,要不是我总念叨着找回那张琴,他们也就不会干出这混不吝的事了,魁哥是先父的书童,也是上高人,自小父母双双亡故,父亲便收养了他视如己出,他不喜读书就好拳脚功夫,此次避难出来不久父亲便病了,多亏魁哥左右照顾着,我们一路赶往山东找到父亲的一位同年,在他的安排下栖身兖州,隐姓埋名直挨到宁乱平定。
听说先皇囚了宁藩于南京,父亲高兴之余多饮了几杯,不慎着了风寒,迁延数月不治而终,他一直念叨着你想再见你一面,却不能......”说着说着珂馨复又清泪涟涟,哽咽难耐,荷花在旁也是珠泪盈盈的为小姐宽抚着后背。
紫风默默的站了起来,长叹一声,断言道:“这里你们不能再待了,收拾一下,两日后让魁哥护你们到通玄关来寻我,此事不要声张,我在沈阳仍有要事需处理,你们以后的事听我安排。”
看着缓缓走出屋门的坚实背影,珂馨淤结于内心的寒冰开始融化了,脸上漾出久违的出自内心的微笑,苍天啊,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