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橹樯虽大随人转,秤锤虽小压千斤。利锥不令处囊中,空言文武十九人!开场诗道罢,书接上文。且说赵王闻赵母必欲求易帅换将,更激发刚愎自用之性,改容正色道:“孤意已决,且符节既授,岂可轻易收回?军政大事,却不是你家府中厨役,视作儿戏更换!”赵母见此,便知言不能入,遂叹息奏道:“王若坚执不准妾奏,倘一旦兵败,请只诛赵括一个,幸无连坐妾身以及妻子家人。”赵王笑道:“卿多虑矣。”遂许其请,终不易帅。
赵括见母亲归家,观其颜色便知奏请未准,遂笑道:“母亲尚犹未老,便如此不信孩儿才能,尚不如素不谋面之国君也。”由是打点行囊日用,装有十车,便如搬家,到校场点将,征调各处大军,计二十万众,浩浩荡荡,出离邯郸,望长平进发。唐雎见赵括引军而去,急回咸阳,报予丞相。范睢便奏于秦王道:“大事成矣!然赵兵四十万众,非同小可,仅只王龁不能胜之,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秦王信以为然,乃更遣白起为上将,使王龁副之,亦再添十万兵,点将出征。白起奉诏出关,传令军中:“有人泄漏某为主将者斩。”
廉颇在长平大营,忽见赵括进帐索讨帅印,暗中废然长叹,也不多说,验过符节,即将军籍交付赵括,独引亲军百余人,自回邯郸去讫。赵括升座聚将,便重颁禁律,将廉颇此前约束尽行更改,又弃各处军垒,合并成一个连营。四十万众,延展百里之遥。当时冯亭作为向导先锋,随赵括自邯郸从征在军,见其如此调度,不由大惊,急出班切谏,赵括固执不听,又以自己所带将士易去廉颇旧将,并下严令:“秦兵若来,各要奋勇争先;如遇得胜,便行追逐,务使秦军一骑不返。”上面一呼,阶下千诺,其声如雷,赵括见之大喜。乃命椎牛飨士,传令来日大战,定要生擒王龁。此时其还不知,秦军主帅已易为父亲同门师兄白起。
便说白起前至长平,安营已定,与王龁相见,接其帅印兵符,王龁甘愿为副,列班听令。白起大集诸将,使王贲、王陵各率万人列阵,只要赵括引军来攻,便佯败而返,引敌来攻壁垒,便算一功;再命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引兵一万五千,绕出赵军之后,绝其粮道;又遣大将蒙骜引兵二万,只等赵军开壁追我,即便杀出,将赵军截为二段。众将皆都听令,各回本营,自去点兵,依计而行。白起与副将王龁坚守壁垒,只待赵军来攻。
秦帅派将之时,赵将也在点兵。赵括大聚诸将,吩咐四鼓造饭,五鼓列阵,全军向前推进,只留三万兵守垒,勿要一战全歼秦军。于是众将听命,依时结束而进,直奔敌阵。行不五里,遇见秦兵,两阵对圆,赵括便命冲锋。秦兵稍触即败,赵军追奔二十里,及于秦壁。王贲、王陵绕营而走,赵括传令一齐攻打秦军营垒,双方矢石如雨,各都死伤无算。秦军坚守不退,各将却依主将白起前命,只数日内便即各就各位,暗地将四十万赵军包围于山谷之中,营垒之前。王贲、王陵杀回,堵住谷口;司马错、司马梗断绝赵军粮道;蒙骜死死把住要道,将赵垒五万兵与谷内四十万兵截为两断,相互不能接应。
赵括此时已知中计,急应以对策,便使军士在秦营前三里外筑成长垒,坚壁自守。对峙旬月,白起亲至阵前,使人遥呼赵括道:“贤侄,你已落入为叔网中,此际不降,更待何时?”赵括猛悟道:“我师伯果在军中!某初领大军,便遇战神,不亦天意乎?”于是使人回复道:“师伯且退,容侄思之。”因知赵国军马皆在自己之手,再无后援,一面固垒自守,苦思突围之计。而此时秦王已得武安君传报,知道赵括兵困长平,遂亲至河内,尽发民家壮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从军,分路掠取赵人粮草,遏绝六国救兵。赵括被秦兵围困,凡四十六日,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杀食,赵括不能禁止。眼见不能坐困待死,乃将四十万军分为四队,轮番向外冲杀,奈军士腹中无食,冲突不出,每次皆被饱食秦军击回营垒。赵括不胜其愤,精选锐卒五千,俱穿重铠,自己握戟当先,冒矢突围。终因腹饥无力,不能透围,身中数十箭而亡。赵军见主帅已死,皆都释兵投降,冯亭自刎而亡。故垒赵卒,亦都弃械。
白起与赵军相持期年,军中亦自乏粮,眼见有数十万降卒,不由大忧,便与王龁计议,如何处置。王龁为难道:“若携此二十余万之众还国,未至咸阳,连我二十万秦卒亦都饿死矣。若释放归赵,则皆怀今日之恨,此后孰能敌之?且若变起俄顷,我皆为异乡之鬼矣!”白起思索半晌,乃咬牙道:“此前贤契攻拔野王,上党已在掌握之中。然其吏民不乐降秦,而愿归赵!今赵卒共有四十五万,战死者近半,降者亦二十五万之众。我出关秦师共三十万,亦战死近半,只余十六七万,尚不如降卒之众。倘彼一旦哗变,何以防之?”
伯侄二人计议终夜,天已破晓,终无良策。白起咬碎银牙,乃正冠理袍,郑重其事,向曲阳黄山方向跪倒,泪落如雨,哽咽道:“祖师,休怪弟子意狠心毒,妄开杀戒!”乃出帐传令,命将降卒分为二十营,每营一万二千人,各使一员秦将统之,又每营配以秦军八千,持戈佩弓监守,各赐以牛酒,声言一众赵军降卒道:“明日汰选赵军,凡精锐能战者准入秦伍,其余老弱不堪或愿归田者,俱都发回赵国。”赵军大喜,因不设备,开怀畅饮,尽都醉倒。是夜,武安君密传秦兵皆以白布裹首;凡首无白布者,尽坑杀之。可怜!赵国降卒旬月不得食,又兼饮酒,皆醉如烂泥;秦兵皆裹首上前,便如切菜砍瓜。饶是如此,亦直砍到次日午时,才将二十余万赤手空拳赵卒杀尽,一齐推入山谷。长平坑赵,缘来于此。此后旬月之内,血流依然淙淙有声,不断混入溪水。杨谷之水皆变为赤色,至今号为丹水。
武安君白起命收赵卒头颅,堆聚于山谷之间,谓之头颅山。又筑石为台,崔嵬杰起,以祷冤魂,号为白起台,台下即是杨谷丹水。五百年后,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巡幸至此,夜闻鬼哭之声不绝,天明便即凄然长叹,命三藏高僧大设水陆道场,七昼夜不息,唱经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近史以来,本地起建长平之战博物馆,尤能挖出枯骨骷髅,此是后话。通计长平之战,秦赵两军前后斩首三十余万级,秦卒与赵兵各半。又屠杀坑埋赵卒二十余万,连王龁先前所俘降卒,并皆诛戮总数,绝计不少于六十余万,埋骨于此。白起下令,止存赵卒年少者二百四十人不杀,放归邯郸,使报赵王,借以宣扬秦国之威。
列位看官!纵观长平之战,秦赵两军皆为天下劲卒,可谓战国时期终极之战,毫不夸张。赵国之败,却绝非仅归于赵括纸上谈兵,无能故也。究其原因,不外以下。其一赵失天时:赵国耕地仅为秦国五分之一,又全民皆兵,丰年尚能自给,灾年及战时则粮不足用;而秦国彼时已坐拥关中、巴蜀两大粮仓,无作战乏粮之患。其二赵失地利:因赵军自胡服骑射以来,精锐主力乃为骑兵,但上党地区群山叠起,险峰环绕,赵军飞骑便不敌秦之重甲步卒。其三赵失人和:当时合纵之局已被秦相范睢远交近攻之术破解,当秦赵大战之时,山东五国骑墙袖手,甚至两面讨好,竟无一国来援赵国。四为赵失人才:秦国主帅乃武安君白起,赫赫战将,称为战神;赵军首任主帅廉颇先在坚守作战中接连失利,故被赵主怀疑,次任主帅赵括且无威望,更无帮手。赵括身亡后,四十万赵军立刻冰消瓦解,实为异事。
则说到纸上谈兵少年将军赵括,当为其说几句公道之言。赵括乃名将马服君赵奢之子,少时便常随父在军中历练,又熟读兵书,总比不读书者强煞十倍。当年秦赵两军阏与之战,赵奢大胜胡伤,便有儿子赵括与副将许历谋策之功。赵攻齐国麦丘之时,赵括巧用攻心计策,将粮食掷入被围麦丘城中,致其守军大乱,民杀齐军主将献城,尤见赵括军事才能。而赵奢死后,赵括继承父爵,得到军中将领一致支持,在长平之战前更无劣迹及负面报道,则显然绝非纨绔子弟所能为者。而于整个长平之战,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决战,亦非全错。只是赵军断粮,后勤实力不足,断粮四十六日犹能突围,赵括实非庸才也。
且说长平败讯报至邯郸,赵王大悔;因赵母此前前言,便不加诛,反赐粟帛慰之。又亲往廉颇府宅,登门谢罪。赵国正在慌乱,探马来报,说秦武安君声言欲围邯郸。赵王惶惧,群臣钳口。平原君自恨当初力主纳上党之降,今欲救赵,彷徨无计。苏代正在邯郸,便请命前往咸阳,劝秦王休兵撤军。平原君遂出金宝币帛,以资苏代入秦游说。
苏代入秦,未拜秦王,先往见应侯范睢,至府递上名刺。范睢知道来者乃是大师伯苏秦之弟,不敢怠慢,亲迎入堂,揖之上坐,便问:“师伯自何而来?”苏代并不隐瞒,干脆利落答道:“自邯郸而来。明为赵国做说客,实为丞相身家性命,更为我鬼谷门繁荣昌盛,免于陷于内斗,以致毁门绝派,故此不得不来。”范睢霍然而起道:“师伯何以出言如此惊人?”苏代道:“某非大言欺诈,你乃鬼谷门三代弟子领袖,旷世奇才,听我说罢,自加分辨。”
范睢道:“然。小子惟师伯之命是听。”苏代便道:“我闻武安君坑赵降卒四十万人,今将围邯郸,一举灭赵。此上干天和,下怒鬼神,中败人伦之事,武安君只图功名,不惧天道,枉顾祖师教训。然天下皆知,远交近攻,平灭六国之计,是出于相公范某也。若平六国,皆似战于长平一般,则天下人种将灭过半,冤魂充塞天地,范卿犹能安枕乎?此乃自然之理,按下不提,复说保身之道。武安君用兵如神,平生收夺七十余城,斩首百万,虽伊尹、吕望之功,不过于此。今又兵围邯郸,赵必亡矣;赵亡,则秦成帝业;秦成帝业,则武安君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吕望之于周。秦自商鞅以来,最重战功。又武安君素好杀伐争强,恃此盖世之功,在鬼谷门中复又是你长辈,则焉敢容你位列其上耶?即使并肩于朝,亦不免杀身灭家之祸矣。”范睢思索再三,句句有理,遂长跪趋前问道:“然则如何?”
苏代答道:“若依我计,君不如便许韩、赵割地以和。夫胜赵虽为武安君功劳,但致天下大怨;而割地乃六国所愿,又兵不血刃,以为君功;而又可趁机解除武安君兵柄,君之相位,则安于泰山矣。”范睢闻言大喜,即离席再拜,叩谢全身保位之恩,当下赠以重金。苏代逊谢,并催促道:“此事利于遽行,不可耽延。如若不然,武安君大功成矣。”
范睢然诺,即入宫言于秦王道:“今大王伐赵,奇功已建,可喜可贺。然虽大胜,且坑赵卒四十万人,我国元气亦自大损,消耗乃是赵国三倍有余,不可复战也。况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不堪,宜还国休息年余,再囤粮秣,方能再战。不如使人告谕韩、赵,使割地以和,则远胜于继续以兵相伐也。”秦王道:“诺。惟相国自裁。”范睢领命回府,遂复大出金帛,以赠苏代之行,使往说韩、赵二国割地以降。韩、赵二王惧秦,皆听苏代之计,不敢违拗。于是韩许割垣雍,赵许割六城,各遣使至秦订约。秦王道:“韩止割一城,勿乃太少乎?”韩使再拜奏道:“然则上党十七县,原皆韩国之地也。”秦王大笑,便召武安君班师。
白起正欲进围邯郸,忽闻班师之诏,虽知必是出于应侯之谋,然而不敢不从,只得还师解兵。因心中大恨范睢,乃私奏秦王道:“长平一战,赵无兵矣!邯郸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更灭其国。惜乎应侯不知时势,主张班师,失此机会。”秦王闻之,大悔道:“既是如此,何不遣使回奏,便回师耶?”乃欲在国内另选未曾与战生力之军,复使起为将,再伐赵国。白起心中郁结,以病辞之。乃命王陵为将,率军十万伐赵,兵围邯郸。赵王亲登老将廉颇府门,为前番临阵换将之事认错道歉,并请其复为大将,率城中老弱以御秦军。廉颇不计前嫌,奋然挂帅设守,并募死士夜缒城外往袭秦营,王陵屡战不利。
秦王迭闻败报,且悔且急,亦亲至武安君府上,再请白起出征,使代王陵,武安君奏道:“战场时机便如空中浮云,稍纵既有变化。前者赵国大败之余,邯郸家家发丧挂孝,百姓震恐不宁,因而乘之,可克期而下。今我军徒劳往返,又顿兵坚城以下,将过两载,其痛已定,反为哀兵怒众,无不以一敌十。又廉颇老将,非赵括可比;且赵国方献城纳降,秦复攻之,是失信于天下,诸侯必将合纵来救,臣未见秦之胜也。”秦王强之,白起固以病辞。
范睢闻此,密奏秦王道:“武安君病未可知,然不肯为将,其志已坚。不如以王龁为将,其力拔上党十七城,用兵之能不在武安君之下也。”秦王此时已对白起心生杀机,乃从其议,益兵十万,命王龁往代王陵攻赵。王龁兵围邯郸,五月不能攻拔。范睢恐秦王见罪于己,遂先入告:“武安君扬言于人道:‘王不听我,今竟如何?’,臣不敢隐瞒。”
秦王兀自不信,遂下诏旨,遣使往宣武安君,必派为上将,往邯郸领兵,替回王龁。武安君遂伪称病笃,不肯接印,亦不上朝谢恩。秦王大怒,另下一道诏旨,命削武安君爵土,贬为士伍,迁于阴密;且令立刻离开咸阳城中,不许暂停。武安君此时才觉着慌,因看出秦王无情,遂遣散宾客,临别时言:“昔我师祖范蠡曾有名言,‘狡兔死,走狗烹。’吾为秦王攻下诸侯七十余城,而功成不去,故当烹矣。”于是急出咸阳西门,至杜邮暂歇,以待家人行李,兼且难舍家财也。应侯范睢闻之,复言于秦王:“白起行缓,必是怏怏不服,心有所待;且大有怨言,其病非真。我军中大将,多半是其旧部,若适他国,必为秦害。”秦王猛醒,乃遣使赐剑,令白起自裁。武安君持剑在手,叹道:“我平生杀人百万,又坑长平四十万赵卒,彼有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刭而死,却不知是被同门晚辈所害。
列位看官!若论白起用兵之能,固然天下无人可比;但其既已引起秦王怀疑,且亦有抗命之心,而不及时投往外国,复滞留于咸阳,是乃取死之道。就此论之,其不如同门师弟乐毅多矣。功高盖世,却又留恋功名家财,更比前辈师祖范蠡相差千里,其志类于文种,并无二致。可叹!一代战神,鬼谷门高足,直落得此般下场。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无不怜之,往往为其立祠纪念。传闻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牯牛一只,腹有白起二字。论者谓白起杀人太多,故数百年后轮回畜生,尚受雷震之报。杀业之重如此,为将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杀白起,复令郑安平为将,益发精兵五万,往助王龁,必要攻下邯郸。赵王闻此大惧,遣使分路求救于诸侯。平原君赵胜道:“魏国是吾姻家,且信陵君与臣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远,吾当亲往。”于是拣选门下食客三千,欲得才优者二十人同往。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数。有末坐之客大梁人名毛遂者,自请备员,凑够二十人。平原君疑惑道:“贤士处世,譬如锥处囊中,其颖立露。先生处我门下三年,未闻有异,恐不敢有劳。”毛遂道:“臣今日请处囊中。将尽脱而出,岂特露颖而已?”平原君甚奇其言,乃准其同行。既至陈都,请春申君黄歇转通楚考烈王。黎明入朝,楚王赐平原君坐,使其门客俱立阶下。
平原君言及合纵却秦之事,楚王畏秦,再三不应。从早至午,平原直说得口干舌燥,议不能决。毛遂见此,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道:“合纵利害,片言可决,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议犹未定,何也?”楚王借机发怒道:“寡人与汝君议事,客何得多言!”毛遂昂然答道:“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议之,臣有一言,王其听否?”楚王颜色稍舒道:“客有何言?”毛遂道:“昔楚地五千余里,自武文称王,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数败楚兵,怀王囚死,鄢、郢尽没,被逼迁此。楚三尺童子犹以为羞,大王独不念乎?今日合纵之议,非惟为赵,亦是为楚,非为赵也。”楚王唯唯,便与平原君歃血为盟,当场下令,命春申君黄歇为将,率八万大军救赵。平原君告辞归国,便以毛遂为上客。
复说魏安釐王既得赵使求救,复因信陵君说项,便遣大将晋鄙帅兵十万救赵。秦王闻说赵使四出,诸侯救兵将至,心中亦慌,遂亲至邯郸督战,并使人谓魏王道:“秦攻邯郸,旦暮且下。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击之!”魏王大惧,急遣使者追及晋鄙军,戒以按兵勿进。晋鄙受诏乃止,屯兵邺下候命。春申君亦屯兵于武关,观望不进。平原君跷首以望,见魏军不至,复遣毛遂至魏,请信陵君催促发兵。信陵君便留先遂在府,自进宫数请,魏王畏秦,终不肯听。信陵君自度不能得王之助,乃自率宾客三千,约车骑百余乘,欲往邯郸与秦军拼命。行过夷门,见侯生,与辞决,侯生道:“公子勉之,恕老臣不能相从。”
公子行出数里,心中不快,自思侯生如此待己,必有缘故。遂止众行,复引车还,来见侯嬴。侯生笑道:“臣故知公子必还。公子今以三千宾客以赴秦军,譬若以肉投虎,何功之有?臣有一计,可得十万大军救赵,以成大功。当年如姬之父为人所杀,三年未得凶手,是公子使门客斩其仇人首级以献,公其忘之乎?今如姬最得魏王宠幸,可随意出入大王卧内;何不使其窃取军符,以代晋鄙为将,率大军救赵?则三千门客不死,且可退秦救赵矣。”
信陵君闻言大喜,遂从其计,遣心腹往见如姬,说以备细。如姬果然盗取兵符,付来使送与公子。侯生见兵符已得,复献计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便国家。晋鄙若不授公子兵权,而复请奏魏王,事必危矣。臣请朱亥随相公前往,必有所用。”于是便唤朱亥,使随公子前往魏营。朱亥道:“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蒙公子亲数存慰,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信陵君逊谢,便与朱亥同行。侯生与信陵君相别道:“臣老矣,不能同行。请待公子得至军营之日,北向自刭,以报晋鄙。”
公子闻言洒泪,与三千门客至邺,引朱亥往至中军大帐,矫传魏王令,以代晋鄙帅印。晋鄙虽合兵符,心下怀疑之,凝视平原君言道:“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公子单车来代,并无君令及行文在先,此系何故?”话犹未了,朱亥忽然自背后扬手,袖中飞出四十斤铁椎,已将晋鄙脑袋击碎。由中诸将大乱,信陵君升帅位,举兵符喝道:“此乃魏王兵符,你等何人不识?只因晋鄙私通秦相范睢,被大王得知,故派某来代其为师,并令就地击杀此叛。大王命只杀首恶,不及附众,若有不从者,便是同犯!”诸将闻言,信以为实,皆都归班听命。信陵君遂传令三军:“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即得精兵八万,星夜赶赴邯郸。侯生闻之,果然自杀以报晋鄙。
魏军即自南大至邯郸,楚春申君亦闻讯驱兵大进,自东路杀至。赵国守军配合城外魏、楚两军,出城反击。三国军队内外夹击,秦军大败。郑安平被赵军团团围住,走投无路,率二万秦军降赵;王龁率败军撤回河东,邯郸之围遂解。赵王及平原君自迎信陵、春申二公子于国门之外,厚资劳军,再三致谢。平原君亲负栏矢为信陵君为先导,赵王再拜言道:“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自此之后,平原君自甘名居信陵君之下。信陵君亦知窃符救赵,矫杀大将晋鄙,是为重罪,因此便使副将率军归魏,自与三千门客留于邯郸。
秦师败绩,消息传回咸阳,应侯范雎闻而大骇,自知罪责难逃,遂免冠徒跣上朝,涕泣叩拜秦阙道:“依秦律,官员有过,举荐者同罪。臣举王龁、郑安平为将,损师丧众;郑安平且降敌国,遗笑于诸侯。臣为荐者,应罪三族!”秦昭王急下阶扶起道:“一胜一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百战百胜者?且贤卿有大功于国,区区一败,不足以掩往日大德也。”于是下令国内臣民:“有敢于议论郑安平之事者,一律与其同罪!”犹恐范睢怀愧,反而加赏丰厚。未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后二年,河东郡守王稽因罪被诛,范雎愈加懊丧。
时有燕国纲成人蔡泽,乃为鬼谷门第三代祖师乐毅弟子。虽是师从兵家之祖,却极善纵横之术,善辩多智。自尊师乐毅死后,便未出仕诸侯,只在乐府中教导少主人乐间,并与东毅族弟乐乘为友,时相往来。先闻秦师败于邯郸,郑安平降赵,犹未上心;又二年,更闻王稽获罪被杀,便大惊道:“如此,师兄范睢危矣!我若不救,鬼谷门将至大损也。”于是辞别少主乐间,竟至咸阳,来见范睢。未见范睢之前,却在咸阳城中到处扬言:“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欲来游说秦王,说并吞六国奇策,以夺丞相之位。”范睢闻而不快,暗道:“此蔡泽是何人耶,竟如此狂妄!”便在此时,门官来报,说有燕客蔡泽来拜。应侯即命蔡泽入,见其形貌奇特,非常丑陋,便释防备之心,叙礼命坐,问道:“闻说卿自燕而来,欲说秦王,此事有诸?”蔡泽笑道:“然。”范睢道:“便先说我,可乎?”
蔡泽道:“有何不可?便请说之。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人生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天下,皆愿为君王。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然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何者?无明君贤父听之也。今秦之商君、吴起,吴之文种,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方可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正是:非是名士对名士,此间奥妙未可知!欲问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