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升腾的砲石遮挡住了阳光,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黑影来。突然感觉到不对劲的呼延旭抬头一看,整个人已经怔在当场,手中缰绳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松懈开来。
“公子快走!”
关键时刻,还是呼延家的随身亲卫反应够快,见呼延旭呆住,直接拽过他的缰绳,狠狠一拉。马儿吃痛回转,嘶鸣不止,却是将呼延旭从恍神中揪了出来。其人大口呼吸,后背已经是冷汗津津,连忙俯身贴近马背,冲亲卫和将卒们喊道:
“周人诡计,我等今日命不该丧于此,快回阵!快些回阵!”
此时追击过来的唐军士兵们早就撒开脚丫子跑路,哪里还等他呼唤?急吼吼地一片人兀然停下,然后又急吼吼地往本阵跑去,让周军众人不禁失笑。
这火砲非是等闲之物,愈发炙热的火球好像对下面的唐人很是感兴趣,速度越来越快,仿若浑身燃烧着鬼火的黑白无常前来索命。
第一颗砲石落入逃窜的唐兵队列中,登时血花四溅,断肢飞起,身旁侥幸没被砸死的士兵也被喷了一脸血污,还有些不知道是哪个身体部位的碎块掉进嘴里,让他们顿时恶心,张嘴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
一颗接一颗的火砲砸下,在地上直线翻滚,带出一道道火花来。砲石已经足够吓人,加上颇有些然然雄起的火焰,更是让这群唐兵心生畏惧。
呼延旭心里已然悔恨万分,这算是什么事情?怎么之前追了许多趟,每次都能斩获不少,自己也都克制着不敢随便乱动。结果等老子要上,却被周人摆了一道?
不行,等老子回去的,集结了兵马,定要将这些砲车尽数毁了……
他正想着,突然一颗装满了铁钉和火药的铁球砰地一下扣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还未等一众亲兵上前保护,那铁球已经炸开,铁钉毫无目标地飞散开来,在呼延旭胯下战马的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伤口。
血流如注,哀鸣之间,这匹本来通身枣红的好马便死于非命。
它身子软下,连带着将呼延旭甩将出去。后者满是绝望,这玩意儿哪里是人能躲得开的,此时情景,分明是要命的不是?!
不曾想,这战马的尸体扑出去,反倒是在空中将飞来的铁钉尽数挡下。呼延旭摔倒在地,只听得左腿咔嚓一声,随即剧痛传来,肯定是骨头断了无疑。
呼延旭狠狠喘了两口气,神色登时凶狠:“他娘的,老子大难不死,必有……”
话音未落,一众亲兵已经围了上来,准备将他救起。而此时空中划过一道黑烟,正是最晚发射的一颗火砲。操控砲车的小兵打了个喷嚏,耽误了那么点时间,力道也卸了一两分下来,在齐齐飞舞的火砲当中显得有些突兀。
那颗火球的身影越来越近,呼延旭瞳孔中的漆黑逐渐被火光填满。方才那副挂着狠厉之色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砰!”
众亲卫还在满心焦急地扑上去准备围住呼延旭,却见一颗冒火砲石直直砸来,正中呼延旭的胸口。饶是呼延旭身着三层铁甲,还有一面祖传的护心镜,号称能顶住数十支箭矢的射击而不破,其人更是练就了一身硬功夫,据传有过和南唐江湖门派交手的经历,愣是凭借这一身本事打死打伤了二三十个好手还全身而退……
但,有什么用呢?
看着成了一滩烂泥的呼延旭,众亲卫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呼延旭骤然身死,也根本没让逃窜开来的唐军士兵注意到。各跑各的,又在各自兵官的指挥下聚集起来成队列返回,反倒是规矩得多。周军的砲石当然没有停下,一发接着一发地砸下去,地上很快便铺满了唐军士兵的尸骸。
更为凶猛的床弩则毫不留情地将三五成群的军卒串了起来,远远瞧着便是一副骨肉相连的惨况,直教周军众人浑身鸡皮疙瘩不停冒出来。
娘咧,这玩意儿果真有这么好用?
看得目瞪口呆的扈再兴挠了挠脑袋,已经开始构思怎么去找柴迁要来一架试一试、玩上一玩了。
至此,本轮交手已经告终。涉及到数十万人生死的事情,无论是信念开始转变的种蒙还是失而复得的呼延炽都不敢轻易发动决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此刻变得无比的明显。
可以说,如果不是南唐的朝廷及时决断,暂时将所谓的文武相争和正统之争抛弃在一边,立即将呼延炽重新启用,那么郭芳留下来的巨大窟窿或许就无法填上。真是这样的话,恐怕这个时候不计其数的唐军逃兵已经在朝金陵方向涌去了也说不定……
火砲进攻初得成效,让种蒙兴奋之余也是抓紧让人找后勤继续讨要。好家伙,此等利器多是在周唐边镇使用,北方倒还真是不太常见,这东西的威力可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破投石车可以比的!
而呼延炽痛失爱子,甚至连儿子的尸体都没能运回来,据亲卫们说,大公子直接被砲石砸了个正着,都已经不能用血肉模糊这种词来形容了。其人悲怆至极,又狠狠削去了一缕头发,以表明自己与周军一决生死、鏖战到底的决心。唐军本来有些衰颓之气,被他的举动感动,士气又复涌起,全军好似忘了刚刚经历了什么,都叫着跳着要和周人再打一次。
此时时间已然进入了五月中旬,天气变得十分炎热。加之江南地带水汽不断,颇为潮湿,不打扫战场的话很容易滋生疫病。由于遭到过金人用尸体传播瘟疫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攻击的种蒙对此十分在意,将营盘附近所有的死尸尽数清理干净,有些实在是埋不掉的,便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将骨灰聚集起来共同葬下,然后书刻其众性命于上。
相比于种蒙这里连续不断的大小搏杀,岳承泽那边显然就要简单一些……
四月,当东面双方相峙的时候,岳承泽遣一部兵马八千,号称两万五千人,过都梁山往天长方向奔袭,假意引导唐军视线。建武军抽不开手,滁州方面只好动兵两万前往,被那八千人溜了一道,反而是白费了一波力气和粮秣,更关键的是损耗了一趟唐军士气。
但岳承泽并没有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反而是选择求稳。将那八千人撤回后,驻扎在濠州的周军自藕塘(今安徽省定远县藕塘镇)集结出发,往东过清流关(今安徽省滁州市西郊)要直接打进滁州内部。
清流关自南唐建国以来便是雄关一座,是当年五代时期为传递军事情报和政治文件而建的。战时封关闭守,平时开放给商贾通行以增加税收,乃是南唐国内极其重要的关隘之一。
要打滁州,必须经过清流关。滁州方面在清流关上安置两员虎将把守,又安重兵一万,凭借这山高谷深、悬崖峭壁的地形,让周军完全无从下手。岳承泽多次搦战,这守关唐军还真就出来应战,偏偏这伙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一出来便将周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折兵千余,损了好大一番士气。
岳承泽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又生出了用人命去填的打算,一连打了五六日,云梯、砲车、床弩不知被唐军反毁了多少,周军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总之是半点法子也无。唐人居高临下,也是不为所动,直接站在上头朝下放箭,便能射翻一片周兵。
岳承泽苦啊,实在是苦。这清流关非是一座简单关隘,其南望长江、北控江淮,一旦拿下,莫说滁州即日可破,就连金陵城都能望上一望的……乖乖,那可是金陵城!
这趟南下本就是要把那里打下来的好不好!
这是头功!
岳承泽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不过七八日时间整个人竟是瘦了一圈,黑眼圈重得不行,憔悴不堪,让部下见了都心生可怜。
不过没多久,就有一隐居山野之人前来献策。这人自称姓赵名用千,安居于此多年,本不想有所叨扰,只因周军是王者之师,因此出山相助,帮周军过了这清流关。
岳承泽自然欣喜,却又满心犹疑,不知这人是不是唐人遣来的探子,便有心要看看。他命人将赵用千看管在营内,不许他随便走动,并时时刻刻观察他的模样神情。一连三日,这赵用千半点异样也无,完全不像是被软禁起来的探子或是斥候那般焦急。
这日,和风细雨,岳承泽让人将赵用千带到帐中听候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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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云冷压清流关,贼垒咿嘤气如发。——《送张野夫寺丞牧滁州》陆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