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此时气氛热烈的周军而言,此时驻扎于润城地区的金国南征军中军大帐里死气沉沉,帐内将佐虽众,却无人愿意开口先说话。
坐在正中的独吉思忠不停地拈着结成辫子的头发,时不时还从当中扯下来一两根,又满脸不耐烦地将其丢在地上用力吹开,显然是心中烦闷至极了。
又过半晌,帐中实在是寂静得有些令人害怕。人群之中有个面色凝重、身条修长的年轻将领见气氛实在是不对劲,便壮着胆子从队列中走出,轻轻咳了一声,准备将这要死人的沉默打破开来。
未等其人说话,首位的独吉思忠便抬起头看了过来:“推出去,领二十军棍。”
这年轻将领还没反应过来,双肩便被帐中的两个亲军谋克兵卒一齐拿了,反锁着扭将出去,不刻便传来了其人的惨叫。众人见状,更是噤若寒蝉,是万万不敢先动口的了。
“萧可晋败亡,阳城是断然守不得的了。”正当众将思索之际,独吉思忠缓缓开口道,“更兼庞青云倒戈,西边好大一片都已经被周人夺了去……我军现又在润城、北留难进,不尽快做出决断,待人家三面围杀而来时,便是插上翅膀也难以从此处逃脱……”
众人本来见大帅说话,还寻思着有什么破敌之法,没想到出口却是这么几句颇为丧气的话来,直教人心中有些无奈。
“何妨暂且后撤呢?”就在众人苦恼时,位于左侧队列中为首的一个女真大汉出列道:“汉人有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还是想得左了!”独吉思忠摇了摇头,“听闻萧可晋落败,军心本就浮动。若是再朝北撤退,岂不是更坐实了周人难敌的流言?”
“竟有人在军中传这般鬼话吗?”一旁的纥石烈诸神奴怒道,“是哪些腌臜货,容俺去将他们尽数剁翻了……”
“军中兵卒数万,一人便是一张嘴,将军怎么知道该砍谁呢?”其人身后的一名女真将领出声道,“再者,也未必就是什么腌臜货。难道将军不知,萧可晋麾下的那个石抹奕风便是个周人安插于其中多年的叛将吗?军中流言,指不定便是从帐中的某一位口中传出的呢!”
“你这是何意?”
“海珠儿将军当真这么想的吗?”
“好教大帅知道,末将可从未说过如此不堪入耳的话来!”
此言既出,帐中登时便是一阵哄然。有质问的,有犹疑的,有直接向独吉思忠表忠心的……
如此闹了半晌,直到独吉思忠阴冷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都扫过一遍后才渐渐停歇下来。
“海珠儿,说话要有凭据的。”独吉思忠看向了闹象的始作俑者,“以后这种话若是随意从口中冒出来,扰乱军心、离间众将,本帅是要斩了你悬首示众的!”
海珠儿只得躬身行礼,自不再言。
独吉思忠按压着太阳穴,面色不佳,又沉声道:“诸位且先回吧……回去后各自拿个章程来,言明自己看法。若是不会写的,去军中讨几个会文书的来代笔便可……且先回吧!”
众人见状,知道独吉思忠多年的头疼应该是又犯了,此时也不好再去多说几句关心的话来,只得默默退出帐子。
帐中传来独吉思忠略带痛苦的喊声,而进去的亲卫又统统都被赶了出来,只留其人在内痛呼不止。良久,喊声渐息,最终化为了一道深深的叹气声,便再无声音从其中传出了。
……
“枢密怎么看?”
遥远的上京城皇宫内,受到了完颜雍独自召见的纥石烈志宁有些惊讶于面前这位皇帝陛下的平静,站起身来稍稍走动几步,说道:
“萧可晋败亡,固然是其人理军治军用军之弊,自不必多说什么。但此番周人表现出的善战、敢战,也是其众得以大胜的原因,是万万不可视而不见的!”
“枢密的意思,是技不如人了?”完颜雍淡淡道,“朕先前便隐隐有这担忧,又不好说出,只想着若是萧可晋败了,再拿来说事。未曾想其人竟直接被一箭射死在了阵前……”
“陛下有此担忧,为何不说呢?”纥石烈志宁倒是有些迷茫了,“非要等到败了再说,又有何用呢?”
“以警朝堂诸公,也警前方众将,更是警朕自己!”完颜雍起身道,“大金立国至今数十载,先祖以万军开国,以雄兵立威。当时都是如何称赞我军的?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势如泰山,敌虽百万而莫能敌也!”
“如今呢?大金的勇士夺了汉人江山,见了花花世界,便都无心为战了!”完颜雍狠狠地拍了一下书桌,“女真贵族贪生怕死,汉军畏手畏脚不得大用,签军乣军毫无军纪,契丹、奚人、渤海军日渐腐化!”
“军中战马奇缺,向来要以互市从西夏引进。朕即位之初,便下诏施行马政,众臣表面上应允,实则完全抛在脑后。辽东产马质高量少,完全不能供大军使用,而众臣却相互隐瞒、毫不在意,以致骑军军力渐弱,每每为战都难用于冲锋陷阵!”
“诸公和诸位将帅总是告诉朕,大金兵锋所到之处,无论是周人、凉人还是西夏党项人,都必定伏地请降,称臣纳贡!可如今的大金兵锋可还利否?如今的中原和西北诸国,可还将大金视为足以敬畏的上国否?便是朕有时都会被文武大臣的花言巧语给迷了眼,是也不是?”
纥石烈志宁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闭口不言,也不多做什么表情出来。
完颜雍只当他是默认,便又说道:“枢密年长,本是听不得这些话的,但朕就是要说!女真有一句俗语,不将马儿拉出来赛跑,就没办法知道马儿能跑多快。若是不吃上一次败仗,大金的勇士们便不知道他国军伍都有什么样的本事。朕这话,说得可对?”
纥石烈志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旋即又道:“但陛下是否想过,若是这一败将前线将士士气尽数败光,溃败不止,那时又当如何呢?”
“堂堂大金,难不成只有让士气败退的将军,没有让士气重振的元帅吗?”完颜雍笑道,“独吉思忠此人,心狠手辣、眼光独到,虽遭此败,但其人并不会就此丧气,反倒是应该更加振作和奋勇才是……不过萧可晋败亡,独吉思忠三面为敌,恐难获胜。其人心气又高,必然不愿就此退却。朕想着再调拨些人马,从各处多抽调几员上将前去助阵,枢密觉得可行否?”
“依老臣见,独吉思忠当从此处暂且撤出。”纥石烈志宁沉声道,“三面包夹,要战胜敌人并非易事……一个不慎,恐怕数万大金儿郎就要搭进去!”
“若他不撤呢?”完颜雍饶有兴趣地看着纥石烈志宁。
“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若是此败会动摇国运,那便是必须要受的!”纥石烈志宁察觉到完颜雍语气中的些许调侃,感到有些不妙。
“君命不受……那若是君命也是让他固守候援,寻机破敌呢?”完颜雍走回自己的位置,施施然坐下,“若是朕不愿后撤呢?”
“陛下?!”纥石烈志宁一惊,忙半跪下说道,“独吉思忠若是败了,恐有大难!方才陛下自己也说了,不可高估自己,更不可轻视敌人……周人击败了萧可晋,难道还不能够说明什么吗?”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枢密难道对独吉思忠不放心吗?”完颜雍轻轻敲着桌面,“还是说对朕不放心呢?”
“老臣万无此意!”纥石烈志宁又怎能不知道面前这位皇帝陛下的心绪变幻甚快,眨眼间便能够换一套说辞将大臣推出去杖杀了的,因此只得小心应对。
“朕要赌一把!”完颜雍停住了手,“赌一把大金的国运!若天命在我,则独吉思忠三面环敌仍可大胜;若天命在柴氏,则独吉思忠大败,河东难保……枢密认为天命当在何人身上呢?”
纥石烈志宁仰头看向了端坐着的完颜雍,只见后者满面凛然,目光如炬,俨然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登时张口无言。
沉默良久,纥石烈志宁才缓缓道:“天命必定在陛下身上!只是天命虽在,也要用好才是……”
“这些枢密倒不必担心!”听到这句话,完颜雍紧绷着的面容才勉强舒展开来,“朕自有法子……朝堂诸公虽多半愚钝难堪,但如枢密般贤能者也不在少数。朕为皇帝,众臣自当为朕驱使,便是前路艰险,亦当排除万难的,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纥石烈志宁挺起身来,严肃道。
完颜雍也不再多说什么,整个人缓缓朝椅背靠去。一时书房之中君臣对立,默然无言,唯有窗外豢养的海东青仍在“滴沥沥”地兀自叫着。
“海东青为鸟中之王,朕能降之,便是人中之王!”完颜雍望着屋外风景,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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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雪盖地的金翅膀,怀抱两个银爪子,白天背着日头来,晚上驭着日头走。——女真族部落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