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俱啸,车轮滚滚,端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从江宁府来的京军占了大头,其众极擅交际,领兵的军官大多是从南唐各地的世家大族中挑选出来,或者说是通过走关系、走后门进来的。他们对于战争力度把握不足,但在人心、交际、社会、沟通上是远胜于旁的军官的。
凭借这个特点,京军的军官也成为了各地将校都想要攀附的对象。若能跟上脚步,用不着亲自上前线搏杀,就能将将弄个功名出来,岂不美哉?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也有人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至于二者最后的结局,其实也未必就如同常规认知的那般,善于钻营的人赚个盆满钵满,踏实勤奋的只能吃人家剩下的残羹冷炙……
建武军十万大军,铺开连营,此时若是从高处俯瞰,定能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豪迈宏放之感来。
就在距离大军营盘不远处的一个池塘边,数十个身着唐军军服样式的军卒正齐齐守在外圈。靠近池塘的地方,有两道身影在彼处坐着,手里拈着鱼竿,又都穿着将军盔甲,显然是得闲抽空来钓鱼的唐军将领。
左边的那个,生得面白唇红,身长九尺,两道浓眉直竖,颔下却长着一撮血染般的红须,不知是天生就是如此还是后面再行沾染。
右边的那个,面如锅底,腰圆膀阔,头大声洪,颔下连点胡须也无,也是一副在常人眼中有些奇怪的样貌。
“大帅,今日收成如何?”
沉默良久,左边那人先行开口。虽然叫着大帅,可其人语气并未有多严肃,反倒是透露着一股轻松和自在。
“哼,瞧瞧两边桶子不就完了?”右面这人冷笑一声,却是他寻常为之,不是针对左边这人的言行,“你这桶里四五条,老子这里一条也无……你最好是看好了,要是一会儿你那里的鱼跳到我这里来,我便将它丢回去!”
左边这人闻言,当即伸手从桶里精准捞出一条最大的,直接丢进右边的桶子里。右边大汉一愣,也不去阻拦,也没有再将鱼仍回池塘里,只是默不作声。
未几,左边这人偏过头来:“大帅,如此闷闷不乐做甚?此间十万大军,周人难道能撼动我们?”
右边这人登时一滞,旋即沉声相对:“君健,你说这鱼,为何非要咬钩子呢?这钩子明晃晃的,就摆在那里,却偏偏要游过来咬,无端送了性命……”
左边汉子嘿嘿一笑,有些满不在乎:“大帅,这道理多简单呐!鱼儿咬钩,不就是因为钩上有鱼食嘛!”
“鱼见食而不见钩,人知利而不知害啊……”
右边汉子幽幽吐出一句,让左边这人心里一突,瞬间感觉什么东西被攥住了一般。
半晌,这个被称作君健的汉子才发觉自己嘴唇有些干涩,轻咳两声后才对这大帅说道:“大帅是说军中诸事,还是说君健过于谄媚了……”
“谄媚?”大帅摆过头来,又呼地摆了回去,“你这若算是谄媚,那京中那些只晓得吃粮食,连点活儿也不干的文官,岂不是要说趋炎附势、夤缘无端了?”
君健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大帅对京官们的暗讽。
“十万大军,能战者不算多。”大帅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但,周人能战者也不多……那柴迁的偏师,不知是使了什么招式,居然将海、楚二州尽数拿下,据说其人今年也才十九,认真算算,寻常人家的孩子此时连冠都还未加上呢!”
“柴迁从军四年,在北边打过金人,本事才干确实可观。”君健微微颔首,“这还算是个不世出的少年英雄了不是?这人若不是天家子弟,不是什么世子,没有柴氏做引,恐怕短短数年也未必能有此成就的……”
话头一停,两人又是许久没有说话,气氛也并不尴尬,好似双方都已经习惯了如此作为一般。
春风拂面,暖意渐升,池塘水面也慢慢平静。
当君健抬起鱼竿,才愕然发现鱼食已经被叼走吃掉了,偏过头去,发现大帅正面带戏谑地看过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一心不能二用,要钓鱼就要专心一些,莫要说些有的没的。消息没探听到,鱼也溜了,岂不是两手空空?”
大帅抛下一句话,然后双手撑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头也不回地朝后方军士走去。君健心中黯然了一瞬,但很快就明白了大帅话语中的意味,失神片刻,也顾不得自己花重金买来的两根鱼竿,撩起袍子便匆匆赶上。
……
三月末,已经合并的种蒙部与柴迁部共计八万余人,将近九万,先是浩浩荡荡灭了两支聚众抵抗的地方义军,然后又在兴化守将颤颤巍巍奉上的降书当中成功将建武军东部最为重要的据点轻松拿下。而岳承泽也马不解鞍地从濠州、泗州集结兵力,然后往建武军西面方向行进。
待到四月初一的时候,两军十余万人已经分列东西方,对建武军形成了初步的夹击模式。驻扎在建武军的南唐平虏大元帅郭芳并未坐以待毙,而是派出大量斥候往两面摸索,同时收买大量散落本地各处的江湖草莽,令其探看消息的同时,趁机也对周军将官造成一定的伤亡。
或刺杀,或下毒,或绑架,总之手法多样齐下,还真是给周军边营的一些中低层将官,也就是那些防范意识不足,已经形成骄傲自满情绪的家伙来了一记狠的。
周军人生地不熟的,尽管靠着降官降将以及归顺的那些地方大族提供的地图与情报,勉勉强强把这附近大片地形看了个大概,但个中细节、纹理、山川、河湖、水网,很多都不算详细,甚至过于粗略,教人看得一脸迷茫。
在这样的前提下,周军被唐人戏耍一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主场优势,不外如是。
而屡次骚扰、夜袭、擂鼓、挑衅、谩骂下来,周军众人的神经是一天比一天紧绷,也一天比一天没办法放松。尤其是掌军的众将,其实真正受到这些手段干扰的是麾下的士卒,但实际上每每遇到,都要兵官们前来领导指挥。疲惫不堪不说,还都落个无功而返……
种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送上来的军报给吵醒,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被唐人突然来犯给惊住。一紧一松之间,整个人的精神头都有些松弛懈怠,完全提不起精神来,恨不得效仿那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群唐蛮,倒是和之前不同!”
军马来回蹿动,人员往复跑走,激荡起满地烟尘,直给人呛得慌。
种蒙卸了盔甲,将偌大一杆长枪插在身旁地上,枪缨随风舞动,好似一团烈火。其人又将内里衬衣解开大半,这才堪堪换过气来,大手不住地往脖子上扇风,唯恐落了痒,到时候红皮满片,瘙痒难忍,误了大事可就离谱了。
柴迁在他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屁股给磕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给种蒙都看笑了。他连呼两口气,找了个好角度挪动后,对种蒙笑道:“种大帅烦恼真多,不像我,这些日子下来囫囵觉睡个底朝天,半点事情没有,端的是清闲!”
种蒙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撇了撇嘴:“如今我须是个副帅,统领这多少大军,如何能安心睡着?倒是你,手下两万余将卒,说放就放,连那什么辛弃疾、党怀英也一并合到我这里来,自己却做了甩手掌柜……你虽然不是副帅,但也是个领兵的,先前是一路偏军的不是?”
“种大帅,这些日子我带兵累得很,甩甩手又如何?”柴迁促狭一笑,“难道种副帅还能到圣上面前去弹劾我不成?”
种蒙被他这话一噎,登时泄了气。
柴迁见他黯然,内心道声罪过,赶紧拍了拍其人肩膀道:“种大帅也不必如此,思来想去的,倒把身子折腾坏了……你说要是你折腾坏了,皇爷爷会不会让我就地当这个副帅?”
这已经算是个讨人开心的玩笑话了,谁都不会当真。种蒙更是如此,闻言一怔,旋即指着柴迁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不少,其人笑点之低可见一斑了。
其实,种蒙就是压力太大了。统领将近十万大军,又是皇帝亲自下令的灭国之战,压力可要比当时北伐泽州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而种氏到现在,能仰仗的人也只有在外作战的种蒙一个。若是灭国成功,那必然是衣锦还乡,大将军是妥妥拿下的,开府建牙、封妻荫子也绝对能够指望上。
就连那个位列公侯,也未必不可得!
担子之重,由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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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常以光复门楣为己任,呕心沥血,搜索枯肠,竟至夜不能寐、吐血昏厥。——《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