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七月,正是河东地区一年中最为炎热的一月。加之战事渐起,双方就地征召民夫、取输粮秣,导致本地百姓大量逃亡,不少中老黎元都在逃亡路途中死去,道路两旁常常可见被遗弃的尸首。
天热难耐,尸体腐臭发瘟,进而导致河东地区发生了大规模、大范围的瘟疫,各地轻重程度虽有不同,却都不得不将手头的工作暂且放放,来处置疫病诸事。
在医术还不算太精的这个时代,战场上的瘟疫致死率极高,一旦沾染大概率就是个没命的下场。
于是乎,不管是周军还是金军,但凡是被瘟疫波及的,统统就停下行进脚步,转而来应付可能扩散开来的病情。而在死亡的威胁下,畏惧、退缩、思乡等等情感从将卒的心中迸发出来,并且迅速蔓延至其附近军卒……
其实就算没有瘟疫,已经作战了好几个月的两军将士也都已经思念起家乡了,金人尤甚。
因为金军大多出身女真,又大多来自北方,其祖辈传下来的作战习惯和生活方式让其中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炎热天气。所以在史书中常常可见,若是金人南侵,基本上都会选择在秋冬季,也就是天气更为凉爽、兵卒厌烦程度更低的时候进行。
但南侵南侵,归根结底还只是侵略,只不过是入侵中原领土,掳掠一番便要撤回。如今两国大战,行动举止数十万人,如何能轻松撤回?
被迫就地进行治疗的金军此时被这突然爆发的疫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向来崇尚用原始方法医治的女真人这一刻才暴露出在大自然面前那犹如孩童一般的举措来。
其实也能够理解,因为往常秋冬季节南侵,气候多数寒冷,疫病不管是产生还是爆发的条件都不充分,加上女真人出自东北,彼处秋冬时更是天寒地冻。征战途中若是有所损伤,多是潦草包扎,或是自生自灭,大抵是不去多管这医疗的事情的。
中原地区恰恰相反,夏季多湿热,在秋冬季的时候也多是湿冷。行军打仗,所过之处人口又基本是密集所在,战争产生的尸体数量自然不是北方的异族政权互相掠杀可以相比的,相关的防治手段也就比北面更为先进。
即便如此,在受到瘟疫袭扰之后,种蒙还是决定暂且驻军,先不从乌岭山的南部低缓地带翻过,以免造成多重困难因素的同时压迫。届时不战自乱,倒要遂了金人心意。
但一日有一日之事,日日变化、月月更新,谁人可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聚众商议后,周军决定先让人向翼城的西凉残部进行交谈,无论最终谈成什么结果,都必须得拿出自己的诚意来才是。
思虑再三,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前提下,众将最终决定派出最会说话的柴迁前往翼城。柴迁得了使命,自是不敢耽搁,着急忙慌回营点了百余人来,身着轻甲、佩戴小刀轻弩,化妆成了河东地区的山匪,在七月初七这一日从军营出发,往西直接进入乌岭山南部,朝翼城行进而去。
“咱这里头穿着甲,外头披着衣,莫说看着恁的丑,便是这天儿也能让咱热死!”
乌岭山南部偏西的山脚下,一众百余周军正乘凉休息。扈再兴将外头套着的山匪装扮掀开大半,摇着扇子,吐着舌头,一时形象很是滑稽,惹得众人纷纷失笑。
“再忍忍便到了!”柴迁抬头望了一眼正盛的骄阳,忙把目光朝绿荫处转去,“这日头如此之大,咱们军中疫病横行,金人肯定也不好过……不定现在完颜云享就在坑杀染了疫病的军卒呢。”
见身旁王姝翎浑身一抖,柴迁便识趣地止住了话头。
又歇了约莫一刻钟,在柴迁的招呼下众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走起的时候,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轰隆声,地面微微颤动。
众人顿时惊慌,立马反应过来的高源将整个人贴在了地面,耳朵紧紧靠着,神色严肃紧张。几息之间,其人猛地跃起,满脸惊恐道:“怕不是有七八百骑兵!”
“七八百?!”吴宪惊呼出声,“哪来的这么多?”
“定是西凉残部无疑了。”柴迁沉声以对,“就是不知道是来擒杀咱们的,还是只碰巧路过的罢了……且先等着吧。”
“不跑吗?”王姝翎这时才弱弱出声,“咱们须是打不过他们。”
“如何跑得?”柴迁看向了自己的未婚夫人,“两条腿的还能跑得过四条腿的不成?”
王姝翎闻言一怔,随即脸颊通红,显然是被自己的无知小白言论给整羞愧了。
“俺记得昔日宋江在梁山泊起义时,其部下不是有个神行太保,唤作戴宗的,可以靠着双腿日行八百里!”扈再兴大嗓门响起,“如此应该便跑得过四条腿的了吧!”
“那多是话本里编出来的,如何能信得?”高源嗤笑一声,顺便白了扈再兴一眼,“日行八百里,我看这腿都得换上一对新的才是!”
扈再兴给他呛了一嘴,心中不快,又见柴迁眼色甩来,便不好发作,只是兀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在如此气氛之下,周军众人迎来了从远处渐渐奔至的数百骑兵。
黑甲、黑马、黑袍,且人人带有黑色的半面面具,威风凛凛,气冲霄汉,端的是一副好汉的模样。
众人见之,一时忘了做出回应,只顾得愣愣观望。
“兀那群汉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黑甲骑兵领头的那个,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张开大嘴,顿时便是雷霆般大声喝出。声势之大,直接将素来重耳的扈再兴给吓了一跳,心道居然还有比老子大声的,来日定要交上这个朋友才是。
不提扈再兴心中乱想,这边柴迁粗略打量了一番,便大笑着走上前去:“将军不必多虑,我等打东面而来,翻山越岭,只为求得往翼城走上一遭。”
“东面?”领头骑兵将领一愣,“你们是周人?”
“正是!”柴迁继续昂然相对,“如今周金大战,将军身为西凉大将,夹于两军之间,周旋于数城之内,形势难明。我军败了一阵,如今也是难寻进路,便差我来翼城寻得刘宝华刘将军,以叙新旧事情。”
“寻我家刘将军做甚?叙新旧事情?说的什么屁话?”那领头兵官沉思片刻,突然破口大骂,“寥寥百余人,从乌岭翻越过来,居然就是来叙事的?你当老子是不长眼的乞丐,还是烂了脑子的跛狗,如何敢欺瞒于我?”
见其人暴怒,柴迁登时茫然:“将军为何如此?我们确是周军无疑啊!”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从西面潜来的金狗?瞧瞧你们穿的这破样,倒是是山匪打扮,莫不是降了金狗的汉人,要来混个投名状,好教金狗赏点泔水下来?”黑甲骑兵官依旧不肯放过。
“山匪打扮,是怕乌岭上的匪类识破,倒乱了方寸、误了行程!”柴迁略略叹气,先将外头套着的衣服脱下,“你们也都脱了,好教军爷看清,咱们是什么人!”
待众人将外衣尽数脱下后,那领头骑兵官又是冷笑一声:“黑红兵甲,倒是周人装扮,可如今周金大战于河东,这兵甲零碎一地,随处可见……你们穿着,又如何能说是周人呢?”
柴迁闻言一滞,上前两步问道:“那将军如何才相信呢?”
“哼,老子可不管你是周人还是金人!”骑兵官冷哼一声,“看你们这模样,若不是当兵吃粮的,便也是干苦力活的。便是你们两人……”
骑兵官指了指柴迁和身边的王姝翎:“虽有晒色,肌体却乏,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出来随军玩乐的,端的好笑……尽数拿下,若有违抗,就地斩了!”
话音刚落,其人身后的黑甲骑兵纷纷上前,一时马蹄震动、人声呼啸,百余周军顿时被包围了起来。
“任由他去!”柴迁伸着脖子高声喝道,“甲胄兵器尽皆可拿,只要能见到刘宝华将军便成!”
“一口一个刘宝华将军,你与我家将军难不成有旧?”那骑兵官饶有兴趣地看着柴迁的甲胄、小刀、手弩被取下。
后者抬头看了回去:“不错,我确实与刘将军有旧,只是旧事如何,就不便告知将军了。”
“你且说说则个!”骑兵官嘿嘿一笑,“我与你到底有什么旧,为何我不知呢?”
带着半张黑色面具的中年男子冷冷盯着,柴迁先是茫然,随后便是心慌无措起来……
好家伙,直接舞到正主脸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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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迁)越乌岭,至山脚而憩,为刘宝华所执,直入翼城下狱。——《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