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拂过面庞,教人打心底里生出一股畅快之气来。微微吐露,好似将胸中积郁尽数散出,飘飘然一身轻松之感油然而生。
越是靠近江南,越是能够体会到这种感觉。
两淮、河北、关中、川渝都有清风徐徐,但不知怎地,好像只有在江南所在,多数人才会有满心欢愉、恶气尽消之意。
六月的沂州,已经开始闷热起来。说来也怪,往年夏季是下雨多些的,去岁据说还闹了小洪灾,搞得当时的沂州刺史手忙脚乱,治水不力,还弄丢了脑袋上的大幞头。成德二十二年的沂州却是不同,自从天气变得炎热起来后,拢共也就下了三次雨,偏偏都是蒙蒙细雨。似黄清杰这般平日庄重严肃私底下好舞文弄墨的人物,遇到这类景致,自然是要赋诗一首,诗文不太行的,也会聚上三五好友对着小雨饮酒作乐,咏些前人诗句聊以消遣。
而像吕德这样的一州刺史,则要因为雨水有些不足而担忧今年的收成丰歉情况。沂州虽处边镇,耕地却是充足,劳动力加持下,不少军用粮秣都是从本地直接提取的。若是继续像这般少雨,恐怕就得早早写封劄子报上,好教朝廷那边提前做个打算,备些粮秣以供给作用的。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哦……”
沂州标志性建筑百英楼的顶层,略略支开窗户的黄清杰将木棒固定住,深深吸了一口窗外随着雨水激荡而起的尘土气息,低声吟诵道。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其人身后端坐着的几人竟是同时开口接道,随后顿觉不对,面面相觑过后哄然大笑,引得房外伫立静候吩咐的小厮心头一颤。
黄清杰快步走回,撩开短袍坐下,拈过面前酒杯,朝在座几人道:“今日雨水来临,又恰逢吾等聚集于此,当满饮此杯!”
“满饮!”
见黄清杰话音刚落就兀自仰脖而下,几人心中快意渐起,也是昂首吞下杯中美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意的闷哼。
身着戎服便装的一个年轻兵官连忙起身,端起酒壶挨个倒去,黄清杰正要抬手阻止,被坐在对面的柴迁摇头示意,便放下手来闭口不言。
酒水填满,几人并不再次举杯,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黄清杰。后者有些内向,虽说喜欢饮酒作诗、以诗文美酒会友,可那毕竟都是文人,大家集为一个整体,互相都有所了解的,才能从容应对的不是?
眼前这几个,一个年少从军的皇亲,一个新来的团练副使,一个才到几个月的录事参军,都是武人,其实还是有点说不上话的。
“今日这局,名为黄大人所请,实则等下银钱是我要付的。”见黄清杰有些拘束讷讷,柴迁嘿嘿一笑,出来解围,“昨日黄大人就说了,今日这局啊,他来组实在是不够格,所以还是得我来付银子的,诸位尽管喝……也别喝太多,若是醉呼呼地回去,怕是要被吕大人给斥责上半日的!”
众人闻言,当即哈哈大笑,蒋锐更是拍着桌子笑出眼泪,场面一时混乱。
又互相奉承,来往几杯后,众人才将酒水暂且放在一边,借着酒意闲聊起来。从今岁春种,到河流涨退,再到清剿明教,话题跳跃性极强。
“听说,朝廷有意要和西凉和议了?”
经过了一个小小的无人说话尴尬期,酒量还算可以的陈启鳌沉声问道,手中酒杯毫无滞留地送往嘴边。
“确有此意,而且朝中的大臣们也已经开始准备了,正在商讨其中细枝末节,看是要长安那边遣人来京师,还是京师这里送人往长安城一睹秦川风采。”柴迁略略颔首,手指在桌上画着圈。
“为何在此时要和议?”蒋锐有些不太明白,蹙着眉头问道。
“金人南下不得,又不能干脆利落放弃,便往西面侵夺西夏之地。西夏被西凉打得狠了,有点缓不过气来,金人来犯也正好寻了借口,便在云内附近打得正欢。”柴迁拿起酒壶晃了晃,轻飘飘的一个,已经是没有酒水,便唤外头小厮来重装一瓶。
待小厮装完后退出房间,柴迁才幽幽道:“说来好笑,金夏两国,一个女真人一个党项人,都说是马背上生活的族类,打起仗来也是分外凶狠毒辣,不知死伤几何,但总归是纠缠不清、拉拉扯扯的,没个大半年是不会好的……”
“所以如今和议,是为了防止金夏两国联手南下侵吞汉家土地?”蒋锐摸了摸脑袋,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是也不是!”柴迁晃晃悠悠的,显然也是有些醉意,“和议嘛,定是要对两国皆有裨益才行,否则单单咱们得利而西凉受损,他们如何会干?”
言毕,却是将酒水端起饮下,任蒋锐再怎么恳切相询也不肯多说几句话的。
蒋锐不太晓得其中弯弯绕绕,黄陈两人倒是听得明白。早在去岁就有流传,说朝廷有意,或者说成德皇帝有意在自己暮年之时,挥兵南下,先取金陵,灭了南唐,再对江南、福建等地徐徐图之,以求定鼎中原之功……
如此,便是当不了几年皇帝,也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让后世称个圣明君主的!
后周做事向来相对隐蔽沉稳些,这两年风格转变较快,也没能将这样的行事方式给变了多少。反观雄踞秦川的西凉,彼处民风彪悍,上下皆有求取之心,不甘于坐在小小关中地带,也是想往南边给国家打出个大大的粮仓来的。
从去年开始,西凉动作颇大,兵马、粮秣、军械、营寨、木料、石子、炮火、游船、甲胄、弓弩纷纷往前线运输,几乎明摆着对后蜀说老子要干你……后蜀方面反应也很及时,遣人往长安游说,无功而返不说,还在半路上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伙山贼给劫杀了去,光见到出去的一队使者,劫掠后连件衣服都没有剩下,让整个后蜀朝廷是既惊且怒,却又无可奈何。
“剑门天险,凉人可能轻松攻破?”
冷不丁地,陈启鳌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察觉有些突兀,便紧闭双唇看向了柴迁。
黄清杰心思电转,立马反应过来这个面容俊秀、心胸气度却是不凡的录事参军,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
柴迁闻言,不顾犹自满面惊疑的蒋锐,当即哈哈笑道:“陈启鳌啊陈启鳌……问得好!问得好……黄大人,有何高见呐?”
黄清杰被点了个名,脸上浮现出略带腼腆的笑容来:“这是武事,按理说是不该轻易回答的,否则隔墙有耳,教人听了去,要说文官妨碍武官云云……但既是世子提起,便稍将心中所想说上几句。”
“剑门嘛,自是天险……往远了说有北魏刑栾上表、隋朝杨坚改道,再近点有前唐玄宗据关守蜀、讨伐刘辟贺收剑门,更近的还有王建闭关、两川败唐,还有那李顺、王小波的应运大蜀王……”黄清杰对史料是如数家珍,一开口便将满面腼腆尽数褪去,“凡此种种,足见剑门雄关之威!”
三人听完,心中过了一遭,也都是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嘛……”黄清杰眼珠子转了两转,才施施然说道,“破这雄关,非是要强兵悍将,也非是要火炮砲石,更不是万箭齐发遮云蔽日……”
“那该如何?”蒋锐说得快了,居然被口水呛了一下,捂嘴咳嗽起来。
在心里给蒋锐安了个举止孟浪、言语无序的名头后,黄清杰才冲几人开口道:“攻心为上。”
攻心为上。
柴迁和陈启鳌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然之色,就连有些莽撞的蒋锐也登时明白过来:“反间计?”
“孺子可教也!”也不管自己的年龄大了蒋锐没多少,黄清杰指着后者哈哈笑道。
几人猜得都不错,此时后蜀镇守剑门关的,是四品上宣武将军、国朝三等定军伯赵方,其人如今不过三十出头,手握雄关兵权不说,赵氏家中入朝为官者更不在少数。将剑门交给其人,又把持其家人,后蜀的定远帝孟迁也是比较放心的。
只不过近日以来,关于赵氏的攻讦愈发多了,明里暗里的,让赵氏招架不住之余,也教孟迁有点怀疑自己的安排是否妥当。但大敌当前,西凉动作频频,大有倾军直下的意思,此时换人恐怕也有些不合时宜,便暂且搁置下来。
其人心中对赵氏的不信任与疏离感,也在一封封递交上来的劄子和坊间传得愈发汹涌的轶事中渐渐增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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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起自儒生,帅边十年,以战为守,合官民兵为一体,通制总司为一家。持军严,每令诸将饮酒勿醉,当使日日可战。——《周史·卷四百三·列传一百六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