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子向来不好与商人相交,不过今日诸位聚集于此,恐怕不是为了要给本世子送些礼物的吧?说吧,究竟有什么事……”听完众人的介绍,柴迁又换了个姿势问道。
十余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邢悦,显然她才是这群人的主心骨。
“好教世子知道,自数年前相遇,小女子又在医者街重新安了家,时光如梭,白马过隙,转眼间竟已经是成德二十五年。”邢悦迈出两步,“小女子先前也打算联系过世子,可世子每每返京,不过月余便启程离去,此番更是在南面待了将近两年,连面也见不得……”
“后来,大周连战连捷,南面诸事繁杂,商路也顺势被打开。世子定知,战乱之下,万物皆较寻常价格更高了些。接了两个从南面来的病人,听说了这些事后,小女子便起了这般心思,寻思着弃医从商……”邢悦顿了顿,紧接着说道,“这医不好学,商更不好从,何况我还只是一个女子,更是难上加难的。”
“不过也算是命好,许是老天爷赏口饭吃,京西荆氏竟认了我去投奔,着我南下收集商货消息,传将回来,好行那买卖之事。我到南边后,几乎是废寝忘食,将祸乱之地众多紧俏之物的价格记下,又收录其中大半的产出地与收买地,再快马加鞭送到最近的商点。一来二去,居然就这么积累了一笔可观的钱财下来……”
邢悦说着说着猛地一停,好像是反应过来自夸过头,看着一头黑线的柴迁讪笑道:“世子莫怪,世子莫怪……总之前年我名声渐响,脱离荆氏,又辗转于郓城宋氏、淮东曹氏两门,累货巨千,每日过手的金银铜钱不在少数,便是方才这么几句话间,恐怕就要值上个千八百贯钱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本就有些不耐烦的柴迁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斥。
“世子莫急!”邢悦露出白得好似飞雪般的牙齿,“说得有些多了……去岁年中,我与三家掌柜的在京师碰面,寻思着单打独斗实在是不妥,赚得不多,还得互相掣肘,你来我往的,最后必定落个眼红万分的结果,岂不是伤了和气?于是乎,我们四家便想着携起手来,一起做生意,大家一起发财,过点好日期,也舒服些不是?”
听她语气中不经意冒出的些许散漫和松弛,完全不受当前社会和儒学体系所容纳的话语从一个女子口中蹦出,倒是让柴迁心里头的戒备放下了一两分,随口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发财?又为何要找上我?为何不去寻我父亲?”
众人闻言,脸上都笑开了花,邢悦更是如此:“世子明鉴,吴王身在枢密院中,过手的都是军政重务,若是随意打扰岂不是惹他发怒?而世子则不然,身为建康少尹,岂能只管军政之事,而不问民生、不理财政?”
只一句,便让柴迁想通了这群人找自己的目的,恐怕是打算借着自己南京少尹的名头和权力,打通在南面的商路,或者起码划出一块地方让他们行商的了。说不定待会儿还得送上什么宝贝上来,求着将行商所收赋税减轻些,自己可千万得定住神,万万不可让这群满脑子只想着赚钱的家伙给忽悠了去……
还没等他思考完,那边邢悦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我们四家中没有皇商,于是便不好走京师的路子。我们商量过后,初拟如下:郓城宋氏理清山东商路脉络,登州商贸口岸归其打理,凡出海自高丽、琉球、东瀛之务,皆由宋氏处置;京西荆氏理清京师商路脉络,靠着世子之力,登为皇商,弄张保命牌子来,同时京西诸玉器、铜器、金器行贩,皆由其掌管;淮东曹氏主要通往南境,南京商贸正值兴旺,可令其涉入,或在南京陪都行商,或将与南唐之贸交由他们处置。至于我们嘛,就……”
“混账!”柴迁总算是发飙了,在他看来邢悦的处事方式完全不对不说,单就没有打半点招呼就将这么多商人聚集起来拜访吴王府,就足够令人置喙的了。想一想,吴王的事业正在上升期,却被人发现家中聚有数家豪富,一位亲王同商人挂上了钩,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准备捞钱、跌入奢靡之圈当中了?
说得大一些,代表着不同地区、不同商业链的几家豪富的代表人出现在吴王府,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位殿下是打算对全国的商脉伸去大手,欲图将其控制。而商税作为大周税收中占比越来越大的一项来源,一旦为人所用,带来的可就不是什么皇权之争那么简单……这是要颠覆国家核心利益的事情!
更别说还详细规划了所谓的分工,这是什么玩意儿?
邢悦在胡闹,其他三家都是世代经商的大户,难道不晓得予以制止吗,还是说邢悦有多大的本事能够压得这群看起来五花八门各有神通的家伙抬不起头?
“瀚海,今日本世子身子不爽利,送客!”没跟惊愕之中的众人多费口舌,甚至连受惊的季莆都没瞧上一眼,柴迁便呼地起身大步朝后厅走去。
还没走上几步,早早候着的王姝翎便从一旁走出,挽住柴迁右臂:“怎么这般生气,是前堂吵起来了?”
“哼,一群走贩罢了,那些心思以为别人不知道吗?”柴迁正在气头上,转身冲前堂的方向大声喝道,彼处有些嘈杂的人声顿时沉寂了下去。
王姝翎见状,只好一边宽慰一边抚背,好悬才将柴迁的火气给压了下去。
而事实也正如柴迁所想的那样,吴王府附近早就有不知多少太子的眼线,经过了一遍遍的筛查后还能留下的都不是凡类,那双招子比谁都精。早上的消息,午饭都还没做完就已经传到了皇子们和各家重臣的府中,一时惹得众议纷纷。
当日下午,御史台有人上表,以勾结商人、收受贿赂、不谙要务为由弹劾吴王柴锁与宁远公柴迁。本以为这件事是太子刻意为之的成德皇帝起初将劄子压下不去理会,可从皇城司和中书相继报来的消息可见,太子不仅没参与到商人摆放吴王府的事件中,反而是四处打探到底是谁要用这种手段栽赃于九弟。
晓得柴铂只是为了摆出个样子的成德皇帝没有去理会,而是召见吴王父子入宫,而且这次让新晋的内侍省红人、内侍高班曹渐前往传召,显然是防止叶昆再对吴王父子透露些什么。
见到来人不是叶昆后,刚午休起床的柴锁和柴迁对视一眼,登时了然,收拾行装急急与曹渐入宫面圣。
在看过了那封劄子后,柴锁表示自己白日正在枢密院中,甚至是回府用饭的时候才知道有一群商人到访。至于柴迁,原本以为是父亲召集的众商人,后来发现其众所谋之巨、所图之大,心下惊悸,不敢再有过多牵扯,便强行令府中长史送客离开。
成德皇帝不置可否,传口谕令吴王府长史季莆入宫。后者胆战心惊,颇有些惴惴不安,跟着辛苦跑了两趟的曹渐入了宫,头一回见到了本国君王,一时紧张万分,口中干涩,紧紧府邸不敢抬头。
“季莆,朕问你,上午四家私商前来拜会吴王府,可是你接见的?”许久,成德皇帝才幽幽道出一句。
“回陛下,微臣斗胆,本想将这十余人拒之门外,可左思右想,还是将其众放入府中。”季莆行了个礼,声音微颤着答道。
“为何?”成德皇帝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情感,显得有些冷淡。
“一则,来者是客,即便没有拜帖呈送,也当以客礼待之,方能显出王府中人之教养;二则,微臣曾游历山川名胜,到过许多地方,荆、宋、曹三家都有过接触,便是那女商邢悦也曾听过几次姓名,知道与世子缘分非凡,晓得都不是常人,倘若突兀拒之,恐怕落人话柄;三则,商虽为末流,商税之比重却与日俱增,乃是当今国之要务。更兼南境平定,江河湖海通常,商贸非比以往,倘若这几家所言乃是朝廷大事,动辄千百万钱,微臣可耽搁不起……”
几句话间,声音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整个人镇定了许多,似这般在宫殿内还能转变如此之快的人,成德皇帝的确是少见,当即令他起身免礼。
“商事是要事,是大事,也是难事!”半晌,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成德皇帝长叹了口气,“祖宗定下士农工商之分,便是要将商人允为末流所在。可如今形势,工商二事与农又有什么上下优劣之分呢?商税日渐繁重,朕看着国库充盈,心里头是舒坦的。可朝堂的相公们却频频上书,说什么要节制商银,莫要教商人害了国政……如何平衡诸方,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啊!”
众人闻言,眼珠子转了两转,脑中如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成德皇帝难道真个打算对商事做些改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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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州雁汊谓之大法场,黄州谓之小法场,鄂州谓之新法场。——成德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