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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六一 突围(上)

盛周 回火的木棒 3358 2024-07-11 11:06

  嘹亮的嘶吼惨叫,在这一刻看来是多么的动人心弦。

  狰狞的面孔,不屈的身躯,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似钢铁丛林般的刀枪剑戟,满是火苗的城头与燃烧中的云梯,破碎不堪却依旧挺立的猎猎战旗,以及躺倒在地全然无了生机的尸体和挣扎着要起身继续搏杀的伤兵,共同构成了金陵保卫战最壮丽的画卷。

  号角并未停息,战鼓依旧重鸣,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两军将士的心脏,让他们浑身的血液都控制不住地奔涌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双眼杀得血红,口中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清听不懂的吼声,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将手中兵器一次又一次挥向敌人。

  时不时从空中划过的砲石落在城头,将匆忙重建起来的工事砸了个稀碎,木料和石块飞溅开来,连带着砲石强大的惯性在地上划出了一道血肉融合的黑红痕迹。

  嗖嗖略过的超长弩箭在人群中穿入,穿出的时候已经串上了三四个口中胡乱叫骂的士兵。这几人手舞足蹈,好像被签子插住的蚂蚱一般,拼尽全力想要摆脱插在腹腔中的那根粗长床弩弩矢,却始终走脱不得,最终被钉在了地上,几息过后便一动不动。

  这样的场景在所有人看来,都已经司空见惯。即便是最年轻、从军时间最短的新兵,在这样的大战当中活下来,只要不被刺激到发疯,其人心性和耐力都会以恐怖的速度飞涨,要不怎么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呢?

  这已经是攻城的第五日,周军依然没有攻破任何一座城门。在庞大的人数优势下,传统的只攻一或两座城门的方法被直接抛弃,取而代之的是全面围攻。南面放下一门不攻,是因为要行那所谓围三缺一,实际是围七缺一的法子,故意要让唐军从此处逃脱的。

  金陵城共有八座城门,陆门五座,水门三座。城东南西北各设一陆门,城西南还有一座龙光门。水门三座,为上水门(今江苏东水关)、下水门(今江苏西水关)与栅寨门(今江苏南京虎踞南路涵洞口)。周军的水师数量不多,但金陵城中的水师数量更是不足,因此看住这三座水门绰绰有余。这几日也没对水门停手,但受制于水道不够宽敞、船只不足以及经验不如对方等因素,周军始终没能在这里占到什么便宜。

  在陆门攻防当中,周军也没有什么进展。有几次倒是将城墙占住了,可还没等喘口气,城内的唐军又都涌了上来,好像那打不死的蜚蠊一样,逼得周军抛下一堆尸体后不得不撤回。

  三位周军副帅日日聚在一起,被前方的军报搞得很是头痛。

  “金陵城高池深,粮秣充足,人丁也足,恐怕顷刻间打不下来!”

  种蒙的话让岳承泽与杨元衡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家都以为唐人不会坚守,会从南门仓皇撤退,随后一网成擒、覆灭其国,将这大大的功劳握在手中,没想到唐军这么能顶,五日下来半点便宜讨不到。

  杀了许多人又有什么用,自己这里作为攻城方战损也严重得很,单就人数而言也要远远超过唐军伤亡……

  “唐人见我军如此,说不定还没那么快就从南门撤走!”杨元衡呼出一口浊气,抱胸沉声道,“拖不得,必须得加大攻势才行!”

  岳种两人颔首赞同,三人又就更改进攻方案进行了一阵磋商,然后各自返回不提。

  ……

  鏖战了半日后的周唐双方都有些疲惫,新的军卒不断地往上换,前线伤残军士被救下,可后头已经没有太多位置可供伤员休复和医治。照这样下去,又是单纯费了人命又无功而返的一天,不由得不让人焦虑。

  兀地,进攻北门的周军后方骚动起来。还未踏上战场的众将士回头望去,只见彼处一杆杨字大旗迎风舞动,在一众将卒的包裹下显得如此耀眼。阳光照在旗下的杨元衡身上,更是令人心里一惊,暗道这位副帅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有机警一些的,已经反应过来这是打算行那鼓舞士气之事。要知道,这种攻城战中帅级将领一般不轻易出现,而五天下来周军损失惨重却几乎颗粒无收,恐怕是三位副帅都有了埋怨之意,杨副帅秉性直率刚烈,行事风风火火,不定就是想用这一招来安稳军心,提提士气,让众军卒奋力前进的!

  果然,在见到杨元衡的身影后,起初的骚动迅速转化为欢呼,然后又瞬间变为震天的吼声,催动一波又一波的周军将士往金陵北门扑杀过去。

  人群如浪,人声似潮,兵戈齐齐像铁林,甲胄漆漆若沉墨,看得城头暂时喘息的唐军有些惊讶,但一想到后头就是自家国都,自己家中老小都还在里头,一旦城破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没有人敢懈怠,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想着要跳下去投降。

  完全进入了战斗角色的两军,此时几乎都没有别的选择。

  不只是北门出现了杨元衡,在西面的西门与龙光门竖起了种字大旗,在东门立出的岳字大旗,周军的意图毫无避讳地昭彰在前。

  效果是非常明显的,三位副帅出现在现场,除了士气倍增之外,还顺带激发了所有人内心深处的羞愧感。为啥副帅要前来督战?还不是你们打得不够好,打得不够漂亮,连唐人的城头都拿不下来,那这金陵城怎么拿下?

  又好像是在前军将士们耳边说:以为到了金陵城下就算是灭国之功到手了不成?沉不住气,不安心对付唐军,到头来身死城下,半点功劳都捞不到不说,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一天已经让周军有些筋疲力竭,三人的督战是为了探看一下效果,现在看来成果斐然,周军不但冒着城头乱窜的箭矢、石块、桐油、热粪杀了上去,甚至在东门还短时间将城头攻下,逼得唐军不得不抽调人手来重新夺回。

  在鸣金收兵后,唐军众人望着远去的周军将士背影,纷纷瘫坐在地上,不管身旁一动不动的就是自己曾经的战友,任凭血水从残破的甲胄裂缝里灌进。浑身燥热难耐几乎失去了对外界事物辨别能力的他们压根不在意身外的异样,只觉得天旋地转,好悬才拉住一口气。有的士兵控制不住自己,从剧烈运动和强大的精神刺激中骤然脱出,过于放松,登时昏死过去,就这么倒在尸堆里,再也没了生息。

  众生百态,不外如是。

  金銮大殿上,李庆坚双手扶着龙椅两侧,手汗渐渐沾湿了散发着诱人的权力气味的宝座。但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双眼紧紧盯着阶下伏倒在地的群臣,嘴唇略微发抖,带着点惨白,面色忽青忽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内心正在翻江倒海。

  “陛下还是犹疑不定吗?”

  阶下为首的那人,此时头戴凤翅银盔,身穿鱼鳞细甲,腰间别着一柄长剑,满脸杀气,不是久未经战场的宇文宏又是谁?

  “突围?能突围到哪里去?”李庆坚低声喝道,旋即惊觉自己失态,深深吸了口气,朝后头靠去,紧紧贴在龙椅的靠背上。寻常无比舒适的位置,此时只觉得硌得慌,教人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异样感来。

  “周人围住周遭,只留了南门,自然是要从南门走!”宇文宏昂然相对,旁边群臣不敢抬头,任由唐廷最位高权重的两人去针锋相对。

  “魏王难道不知,这是周人的诡计吗?”李庆坚语气突然激动起来,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顿时咳嗽起来,惊得一旁的内侍急忙上前抚背。

  “那总比困在这金陵城中来得好不是?”宇文宏冷笑道,“当年太上皇自边镇挥师入京,弑孝正帝于勤政殿内,即位前日便与我说过,别看这偌大的金陵,其实也只不过是个笼子罢了!一旦进来,便是笼中之虎,哪里还有脱身的机会?”

  “老子不信,所以老子来了,不料竟真的如他所说……”说到这里,这位堪称江南曹操的奸雄眼眸中居然闪动着一些莫名的东西,有后悔,有快意,有狠厉,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落到今日地步,老子倒是不怕,便是走脱不得,也只不过烂命一条!”

  群臣当中,已经有人被他这凶狠的语气给吓到,全身抖如筛糠,牙齿上下打颤,一副受惊的兔子模样。

  “今日周人退了,明日还会来!”宇文宏声色俱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那一线生机,诸君以为如何?!”

  这句话问的不是李庆坚,而是伏地的满朝文武。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从旁边人眼神中看出了惊慌,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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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皆讷讷,唯宏洪声曰:“尔等欲洗颈就戮,孤不愿坐以待毙!”——《南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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