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刚刚从前线送回来的军报上字迹有些凌乱,还沾着几道血痕,纸张明显能看出有被揉捏过的样子。
可想而知,那书写军情的斥候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所做的斗争有多激烈了。
柴迁细细看下,对当前战争的进程有了点大概的了解,便上前两步,将军报放回原处,顺便把散作一片的纸张尽数收拢起来叠好,又掸了掸桌面,才道:
“将军且看,这上头说的是斥候探勘到的杂胡军的情况。据末将所知,金人所用的杂胡多为来自辽东的蛮族部落。他们将蛮人训练为四肢着地、见人便吠、牙尖身捷的‘犬兵’,专用于冲阵夺城。”
“也有些更北边草原上的胡人也会受金人裹挟入军,其众多擅骑射,常着轻装,数人数马并行。我军斥候恐怕在这些人上吃了不少苦头……”
说到这里,柴迁才看向了饶有兴趣盯着自己的种蒙,恭敬道:“末将未曾见过战阵,胡言乱语了,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嘛!”种蒙笑道。自己向来不喜欢搞世家那套拐弯抹角的做派,加上从军久了,行为方式和讲话言事都变得很是直接。
“柴校尉先不要急着看下面那几份……柴校尉久在京中,跟在康王殿下身边,眼界和见识什么的总归是要比我老种来的深远些。”种蒙拍了拍身上的衣甲,扬起了好些灰尘,惹得面前的柴迁连着咳了好几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见微知著嘛,柴校尉不妨猜猜北边这次来的什么人,来了多少,布置几何,又可能有什么举动呢?”
好家伙,这一串问题下来,就算是个掌握了一手军事情报的老将都需要好好经过脑子才堪堪能完整地描述出心中的想法。
至于一个新来的校尉?就算他是当朝圣上的好孙儿又怎么样,不懂就是不懂,什么也搞不明白的话就好好待着,别想用头顶上那个柴字来干扰老子。若真个有天生便是要来做将军的人物,也断然不会生在皇家的。
正当种蒙心里想出了好几种斥责“军事小白”柴迁的方案时,不知道自己在种蒙心中的形象竟然扭曲得不像话的柴迁已经做好了取舍。
前世的战报当然牢牢印在脑子里,但现在自己不过是个七品校尉,在这个刚上了四品的种蒙面前还是不要展露太多为好。
“末将愚见,将军听了莫要见笑。”柴迁颔首道,“末将有幸听京中的杨老将军说过,金人打仗向来是驱杂胡与汉军在前,留女真悍卒于后,待前军交战疲乏,敌军损兵折将消磨殆尽时再遣女真精锐上来收割。此法屡试不爽,用之极佳,这也就是为什么以往金人南侵时我军有些抵挡不住的原因了。”
“然,杨老将军曾教导晚辈,说是金人的杂胡一般都是用来送死的,所以不会有什么精锐。”柴迁瞥了刚才那封战报一眼,“这军报上说的却是来了不少骑马的草原人,据末将所知,金人将士主要分为女真与契丹两族。女真者众,契丹人少,且女真人常配备重甲重兵,其精锐更是被称为铁浮屠。”
“故而,这身着轻装的草原人与同样擅长骑射的契丹骑兵应该是跟着同为契丹人将军一起下来的,为的就是补充进契丹骑射大军内,借平原之势,围绕在战场的边缘,以箭矢覆我军大部,造成我军损伤。”
“至于契丹人的将军嘛……应该就是久有耳闻的河中契丹双雄,萧可晋、萧可达兄弟二人了。”
柴迁话音刚落,种蒙便已经一步上前,死死地盯着柴迁的双眼:“你一个从未上过战阵的小孩子,怎么就断定是萧家的那两个契丹狗来了呢?”
“末将可没有断定,只是说应该是。”柴迁往后退了两步,和种蒙拉开了距离,“正如将军所说,末将未经战阵,能从这些许字句里看出来的实在是不多,其余的还请将军指教。”
语气之恭敬,姿态之低下,可不像自己曾经遇到的那群汴京的世家子和小少爷们。
种蒙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柴校尉天资聪颖,不过有些事情看得还不是很透彻。请教不敢当,依柴校尉现在的身份暂时也接触不到这一层,还是先回去准备准备吧。”
“想来这两日派出去的斥候都回来之后,我和岳承泽便可以制定出战突袭的战术了。你身为校尉,可别想着躲在军营里等着分军功啊!”
“那是自然不会的,末将本可以以六品昭武校尉之身来到这里,但现在站在将军面前的不过是个需要靠军功升阶的七品小将罢了。”柴迁笑道,“那末将就先回去好好把刀擦干净,等着将军的号令了。将军一声令下,就算是那个独吉思忠的脑袋末将或许也是能拿到的。”
种蒙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柴迁行了个军礼,便退了出去。
看着柴迁出去的方向,种蒙轻轻咂了一下嘴。瞧瞧人家这话说的,既不缺武人的豪爽,也不乏世家子的圆滑,甚至有可能人家从那份军报里看出的比说出的更多,为了不让上官没了面皮,还刻意隐瞒了一些。
自己方才上前一步,就是想用近乎威吓的方式逼其露出马脚。可惜,姓柴的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不提种蒙在军帐里感慨刚才的对话,但说柴迁返回了自己分到的小型军帐后,稍作休整便下令让麾下的兵官前来见面。
不多时,几个浑身带伤但仍大步流星的兵官撩开帘帐走了进来。
依周制,七品翊麾校尉可领兵额为八百至一千,配备两个营正,十个队正,以及什长、伍长若干。此时走进柴迁军帐的倒是有两个身着营正军服的汉子,而穿着队正军服的却只有六个。至于什长和伍长,便不在此次召唤的队列之中了。
“怎么就来了六个队正,还有四个呢?”柴迁略一挑眉,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报校尉,死了。”最边上的那个豹头虬髯好似传说中的张飞张翼德的大汉高声说道。
“扈再兴,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没人当你是哑巴。”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营正转过头瞪了张铨一眼,喝道。
另一个营正恭敬道:“报校尉,前些日子兄弟们得了军令,附近有小股的金狗在袭扰村庄,要我们去把金狗的脑袋给拿了。谁知那群金狗早有察觉,领兵的也是个会打仗的,我们硬是拼掉了好些兄弟才把他们杀了……”
“那我现在可以直接掌控的军卒有几人?”柴迁抬起了头,问道。
“报校尉,当时有不少出去打金狗的,给打散了不少,所以岳将军下令整军……咱这一共两个营队,总数只有七百余,还不到最低的八百之数,还多是拼凑起来的,便是军卒们也都还没熟络起来呢,这要是打起来,恐怕难指挥得很呐……”
柴迁看着眼前这个跟话痨一样的营正,再仔细瞧瞧,此人的面容好像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报一下名字吧,我刚刚到军营,才刚翻开簿子……你是高源?”
“正是!”这话痨营正高兴地应下,“校尉好眼力,一下便看出来咱老高了。”
“那边上这位就是吴宪了。”柴迁朝着另一个营正点头示意,“几位队正的话……扈再兴、葛旦、高俊伟、马献、曹汝平、李建明!”
六个队正听到自己的名字都依次答到,尤其是那个刚被吴宪斥责的扈再兴,嗓门尤其大,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在战场上嘶吼练出来的,真算得上是“振聋发聩”了。
“我叫柴迁,从京城来。”柴迁掏了掏耳朵,“不要因为我头顶上写着一个柴字,诸位就畏手畏脚的。这仗该怎么打,军情该怎么报,还是跟往常一样。”
“我初入军旅,先前看的兵书多为大略,战阵上的细要之处,还得多向几位学习才是。”
“望诸位与我精诚合作,把金狗挡在北边。若是此战胜了,我请你们到京城去,喝大周最美的酒,吃大周最香的肉!”
“如果可以的话,卑职还想升点小官,多挣两个钱……”向来圆滑得跟泥鳅似的高源面露笑容,冲柴迁笑道。
吴宪正想说话,余光瞥见扈再兴猛吸一口气,以自己对这莽汉的了解当然知道从他嘴里会吐出什么话来,那话岂是在柴迁面前能说的?当即便猛地一掐扈再兴腰间软肉,给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疼得直骂娘,一看是吴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一下便扯住了吴宪的领子便要理论理论。
众人见了,赶忙上前将犹自骂着的两人拉开,只剩下高源俯身讪笑,满脸尴尬地看着柴迁。
还没资格挂上“柴”字战旗的军帐里满是打闹声,多年后其中的几人想起这一刻的时候,都不禁笑话自己当时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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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再兴,字叔起,淮人也。有膂力,善机变。每战,被发肉袒徒跣,挥双刃奋呼入阵,人马辟易。——《周史·扈再兴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