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迁暗道一声不好,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正当他准备狡辩一下的时候,边上司马全已经先开口了。
“瀚海先祝贺殿下了,世子聪慧,还有一年才加冠,所知所想、所感所言是许多初出茅庐的年轻士子所不能及的。”司马全淡淡笑道,“殿下也莫要追究世子是从何处、何人那里学来的,除了跟赵家、岳家的小子们闲谈时说起,还能是如何呢?”
“是了……方才讲的多是大略,于细致微末之处却是一点也未涉及。”柴锁看向了柴迁,道,“也难怪,小孩子嘛,未曾从军,不谙军伍,也只能从大致上讲讲。真要是问到细小枝节,恐怕便要哑口无言了。”
柴迁稍稍舒了口气,笑道:“父亲和司马伯伯教训得是,若皇爷爷真能让小子往北军去走一遭,想来看得多了,说起话来腰板也能挺直咯!”
“贤侄年方十五,说话却有些老气。殿下,可别管教太严了呀。”司马全端起茶碗,猛饮一口已经有些温和的茶水,冲柴锁道。
“天家中人,身不由己啊……若是管教不严,弄了个世家子出来,满大街的撒泼打滚、聚众饮酒、飞鹰走狗的,岂不是丢了王府的脸面?”柴锁呵呵一笑,“说到这个,此番我在京北巡政,才是开了眼界。”
“地方县镇不比京城,没有那么多顾忌。寻常地方大族,凭其人多示众,占地广博,往往把控一地之权。瀚海可知,我大周是如何治理村镇的?”
“自然,依周制,民户按田亩资产与人丁多寡到各级衙门充任吏职,又或是直接担任乡村里正、户长、耆长、保正副和大小保长等头目,谓之职役也。”
“是了,秦汉时的三老、魏晋时的三长(邻长、里长、党长),再到唐初的里正,若可得之,则几乎便是所在村镇的领头人物,说一不二的。”柴锁接着说道,“自唐中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土地兼并,里正地位不断下降,至今已从人人竞相追求的美职成了人人视为畏途的洪水猛兽。”
“君不见,并州承天寺智嵩禅师曾将担任里正、耆长同‘成佛作祖’放在一处做比较,可见任职役者地位之低也。”
司马全叹了口气,道:“我又如何不知呢?听闻现如今的里正,朝廷不予报酬,遇乡内有疫病灾荒,还需得将自家的钱财拿出来贴补。倘若无法完成朝廷给的政务,更需自己进行赔补,乃至家贫困顿、破家荡产……”
“迁儿,你随我一同巡政京北,所见所闻总是要比军伍多的,你有何感想?”见柴迁在那里一言不发,柴锁有意听听这个今晚表现很是出色的儿子的评价。
柴迁躬了个身,正色道:“父亲与司马伯伯所言,句句是真,小子想的与你们无异。”
“没……没了?”柴锁一挑眉,问道。
“小子自小习武,对行伍之事更感兴趣。至于治政,虽有所涉猎,但总归不是最喜欢的,说也说不上什么。方才听父亲与司马伯伯交谈,又与随父亲巡政路上的见闻结合,确实有理有据。”柴迁低头道,“只是……父亲方才谈到了地方大族,怎么说着说着便到了里正职役上去了?”
“既然你没什么想说的,那接下来还是我来讲吧。”柴锁深深地看了柴迁一眼,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方才说了,地方大族人多势众,把持县镇大权,行为处事都以其族的利益优先,凡官司检验、缉捉、催率、勘会,烦重之事,必定统统掌控于其手中。”
“而大族掌控的地方官职,多为保正长,也就是都保的头目。同为村镇理政要职的耆长的职权日渐削弱,在处理县镇村政时几乎寻不得他们的踪迹。至于里正,方才也说了,早已经是人人畏惧的要命之职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多数地方大族掌都保之职,对里正、耆长非理征求,极意凌蔑,甚至索求贿赂,若其不从,轻则捕入监牢任意鞭笞,重则破门灭户肆掠家产,致使流民四散,也使得大族更进一步掌控了乡政大权……”
说到这里,柴锁忍不住叹了口气。
须知,离这破碎不堪的村镇不远处,便是歌舞升平、盛况显著的京师汴梁城啊!
“晓得了……”柴迁见状,忍不住道,“恐怕这次疫病传播之迅速、波及范围之广、底下处置之迟钝,也多是因为这个吧?”
“应该是了,大族为自保,定不会随意接收可能感染的百姓;想要处理疫情的耆长里正又都有心无力,只能任由疫病肆虐……”司马全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
“所幸父亲亲临,很是整治了那些大族一番。”柴迁淡淡道,“屠了一家,又揪出几个领头的砍了,抄没家产。就这样,还给朝中的几个御史参了一本,说是什么滥杀无辜之类的话,真真是好笑得紧。”
“御史嘛,不就是靠着参别人为生的吗?”柴锁笑了笑,“他们怎么不去问问那些百姓,看看本王做的是否合其心意?本王砍的那几个大族族长砍得好是不好?本王理清乡政,平定疫乱虫灾,是不是救了许多百姓的命?”
“若有一日我能登临大宝,定要将这群说话做事不懂得多看多听的蠢材贬到南边去打渔!”
“父亲明鉴,若到时候我大周一统寰宇、平定八荒,可别只是把他们送去打渔。耐风寒的到北边牧羊,爱饮酒的放到西边种蒲萄(即葡萄),喜欢摆弄花草的到东边去犁地。”柴迁顺着柴锁的话,笑道。
司马全一抚胡子,道:“剩下没处去的,都放到蜀中去学学纺织,给家里夫人好好分担些针线活才是!”说罢,控制不住自己,当即捧腹大笑起来,可见也是被御史迫害得牙痒痒的很了。
夜谈到此时,基本上也已经接近尾声了。司马全和柴锁又闲扯几句,便起身作别,向门外走去。柴迁也赶忙起身,与父亲一同将这位宗正卿大人送出了府门,又站在门口目送其离开街道,方闭门回屋。
父子二人从府门到书房一路无话,进了房门后,柴锁才面色逐渐变得严峻起来。柴迁见了,低声问道:“父亲,怎么了?”
“迁儿……方才我说,有一日我登临大宝,要将那群御史如何如何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去,知道了吗?”柴锁轻咳一声,道。
柴迁嘴角一勾:“小子知道了,相信司马伯伯也不会出去同他人乱讲的,父亲只管放心。”
“你刚才说,若是为父登……那时,大周统寰宇、定八荒……是真心话吗?”柴锁转过头,看着面带笑意的儿子,问道。
柴迁一怔,抬起头来,正对上父亲那双充满着威严的虎目,那其中包含着的都是什么呀……权欲、开疆、卫土,还有今日垂拱殿内见到的那把,散发着诱人又危险光芒的龙椅,此时在这位国朝第九皇子的眼中暴露无遗。
此时气氛很是严肃,柴迁便是想说两句玩笑话缓解一下也是没法的了,再加上父亲威视使然,这位将来名垂青史的周圣宗向同样在华夏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周宣宗低下了头,用那近乎保证的语调说道:
“若父王登临帝位,则小子当以皇子之身为帅,挥师四出,南覆南唐、北溃女真、东出汪洋、西定关中。届时,天下万国无不敬仰于大周,中原诸族无不臣服于柴氏,千秋功业,皆当出自你我父子二人手中。”
“我大周的月光,将会照进天下所有的窗户中,照在天下所有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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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有资产者,有孰肯为吏哉?非饥寒亡业之徒,则驵狡弄法之辈,非私下盗领官物,则背理欺取民财尔。——《昼帘绪论·御吏篇第五》胡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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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轩榥,所沐金波,皆出自吾周矣。——柴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