砲石呼啸,人声鼎沸,弓矢齐飞,端的是一副恶战之景。
远远望着攻城战阵的种蒙眉头紧蹙,双手微抖,看着有些过于紧张。柴迁站在一旁,见其人如此,颇有些不解:“种将军为何如此,绛州坚城难攻,如今也不过是攻城的第三日罢了。”
种蒙想说些什么,一时却也无言以对。
自汾水破敌之后,逐渐集结起来的周军就在种蒙的带领下朝绛州进发,同时早早准备好的数百架砲车以及大批登云梯、火石都运到了前线,只为集中力量将绛州一举攻破。
许是城池坚固、金军顽强,又或是运气不佳,总之周军正式开始进行攻城战已经三日光景,却连一次城墙都没打下来,反倒是被早有防备的金军杀伤了不少。所幸斥候们在城外与金军的缠斗卓有成效,也算是聊以慰藉,稍稍安抚了一下种蒙的心态。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种蒙性格变化之明显,已经成为了军中诸将私下闲聊的话题之一。不过大半年时间,种蒙便从一个满心豪气、目光如炬的得意将军成了现如今的一味求稳,面对战事考虑的不全是战果,更多的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其损害。
诚然,追求并且守护自己之所得没有问题,但身为一名将军,若是将思考的重心放在既得利益的维护上而不是瞬息万变的战场上,那岂不是有些魔怔了?
要知道,作为领兵主将,一言一行可都决断着无数将士和百姓的性命!
“前军如何了?”
柴迁也不去理会他,只是冲身侧一小校问道。后者闻言忙拿了令旗往前线奔赴而去,半晌后返回,躬身沉声道:“还是胶着,魏胜将军此时烦躁难安,好似打算亲自上城搏杀一般。”
“告诉他不可!”未等张开了嘴的种蒙发话,柴迁便抢先出口,“绛州难攻,与去年的情形大有不同,上场搏杀除了送命之外可还有别的结果吗?速速传令,让魏胜安心待着!”
这小校闻言一怔,旋即看向了种蒙,得到后者点头示意后才堪堪动身前往。
“柴老弟这份心性,果然是比种某要好上许多的……”种蒙深吸了口气,“你有柴氏二字顶头,更有圣上为你撑腰,而我只能自己扛着整个种氏在走,实在是有些令人心累了……”
“谁不是呢?”柴迁见之愤然,“承蒙种将军看得起,唤我一声老弟,我也不再掩着藏着……你如今做派,与去年那个敢打敢杀、毫无所惧的种蒙种致远难道还是一个人吗?”
“畏首畏尾,忧心忡忡,满口仁义却什么也做不得……不过半年,为何你会变成这般模样?扛着种氏向前,难道就会变成如此吗?”
“个中心性,你一时还不明白的。”种蒙好像被骂醒了一般,“若有一日吴王殿下能登临大宝,那时你也该是个皇子,或者是太子了。彼时你再来看看我的样子,你就知道我为何如此……不过你说得对,为将者确实不可畏首畏尾的,当奋力一搏,打出个功名来才是!”
显然,种蒙心中压力过大,此时回话也只是迎合柴迁方才所言,一时还看不出他心中真实所想。
柴迁闻言,也不再多话,只是默然相对。
到这日的傍晚时分,周军军中鸣起金来,战场中的周兵纷纷如潮水般退下,而守在城头满身血污的金军将士们则爆发出了一阵震天响的吼声,其中夹杂着胜利的欢呼、活命的喜悦和劫掠战场可得之物的期盼。相比而言,已经经历了第三次攻城失败的周军明显士气低落,走的时候稀稀拉拉,差点就要不成章法。
也不怪今日攻城这几支部队,其众多为去岁新募之兵,还有不少是从泽州招来的、满心要向金人复仇的青壮男子。本来以为可以像去年一年连战连胜,却不想被这绛州可卡住了喉咙,留下了这么多尸体仍旧是连城墙都拿不下来。
见识过大量攻城战的众将官自然知道此时要做的是安抚士卒,免得厌战情绪在军中肆意蔓延,导致过几日轮到自己的新一波攻城战时连刀枪都不想拿起来……
“绛州城中,该是有什么将才!”
军帐摇曳的烛火映出两道站立着的身影,一个脱下战甲,另一个稍稍接过,将它挂在一旁的杆子上摆放整齐。
“按理说渡河败了一阵,金军士气当不足了,前两日攻城时却见他们昂然而对,好似败的不是他们,倒是我们一般!”柴迁坐到案前,端起水碗仰头闷下,“之前杨略放走的那部,领头的或许就是那个将才也说不准。”
“狄将军呢,他往西北方向去了,不是说彼处也有一支金军吗?”王姝翎大喇喇地坐下,将自己面前的水碗倒了个八分满,也仰脖饮下。
柴迁略了一眼她那修长的脖颈,轻咳两声:“早都打完了……昨晚来的战报,狄将军走得慢了,对敌军预判还失误了,令其过了河才找到位置。不过那支金军也只是用来作牵扯用,算不得什么悍军,只花了半日就被狄将军打了个七零八碎的,领兵将领的脑袋都给刺了个对穿,据说红白之物四溅开来……”
见眼前的王姝翎满脸恶心,柴迁旋即捧腹大笑,丝毫不顾形象,惹得外头伫立的几个亲卫愕然回望。
“不说这个,绛州一时是绝对打不下来的,城中的那个将领肯定是深得仆散揆信任,才能掌了城防大事。”柴迁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而仆散揆今年不过二十四五,正是毫无主意的时候,几乎人人可信……而这金将恐怕也正需要攀附上仆散家的大树,这才为他出谋献策,自成一体。”
“我不知绛州中有什么人,也不知这金将是不是独吉思忠那里遣来的新人,若是按先前所推测的,恐怕此时绛州城掌理防务的,当是纥石烈执中无疑!”柴迁敲了敲案牍,肃然而言。
王姝翎听了这名字,眼前恍惚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纥石烈执中?他与纥石烈志宁是什么关系?”
“纥石烈是个女真姓,很多人都可以叫的。”柴迁失笑,“但这人好像有个汉名,也不算汉名,只是听着像汉人名字,但我有些记不起来了……”
“胡沙虎?”
柴迁闻言一滞,随即恍然:“是了,好像是唤作胡沙虎……不过你是如何晓得的?”
“爷爷府中不少军报、战策,闲谈时也听叔伯们说起过些金军人名,知道也不奇怪吧。”王姝翎淡淡一笑,“说过了,莫要将我看作寻常女子!”
“寻常女子也没有在成亲前就跟自家官人一起到军中打仗来的!”柴迁摇头笑道,“若是咱们能好好活下去,活个七八十岁,不定后世史书里就能记载咱们从军的事迹了!”
说到这个,兀然想起前世遭遇的柴迁登时一愣,心中悲怆竟起,一时满面愁容,眼眶红润,好似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了一般。
王姝翎见状,顿时慌乱,却又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
“似这般守下去,前后撑不了太久!”
绛州城内,面对胜利表现得并不兴奋的仆散揆正满面愁容地看着眼前叉腰而立的胡沙虎,犹自喃喃不已。
胡沙虎这下总算是知道先前那个道士是怎么仓皇出逃的了……敢情是给仆散大人您给叨叨烦的!
“大人贵为招讨使,理河中解州绛州诸事,不可如此整日哀叹!”又过半晌,胡沙虎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何况已经打了胜仗,这城池咱今日不是守住了吗?”
“是守住了,但城中兵力还能支撑多久?”仆散揆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不说兵力,就说粮秣,现在能供绛州上下食用的,恐怕也就是十余日的量吧?十余日,难道周人还攻不破这绛州城吗?”
“攻不破的!”胡沙虎登时满头大汗,不知作何说法,“但粮秣少确实是真的,不过末将记得周人只是围攻本城,对附近县镇还未动手,可召唤彼处驻军,各自运送存粮到城中,以供军用。”
“那各县镇又该如何?”仆散揆双目放光,但一下子又有些无措,“须知,此时也不过是正开春不久,尚在春耕,先前存下来的粮食也没有太多……”
“为战之事,多一日便有一日的机会!”胡沙虎闻言,立马晓得这仆散揆又要七想八想,赶紧出口道,“各处粮秣汇集,也能再多上五六日时间给咱们的。到那时,若是周人攻不下来,也该早早后撤了才是,断不能继续进攻……将军可见,今日他们攻城时的士气和战力,可是远远不及前日的!”
仆散揆愕然,旋即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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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石烈执中,本名胡沙虎,阿疏裔孙也。徙河东路猛安。大定十年,领绛州防御副使。得仆散揆所信,引为腰胆。——《金史》